平大福的画像遍布燮国,景国誉帝很快也收了一张。画中少女虽称不上美人,但眉毛弯弯,眼神明亮的笑容,却使他想到一人。同样是笑,一个一看就是副痴样,一个却使原本不美的人儿平白美了起来。
同叫大福,同为景女,除了眉毛稍有不同,但那脸型那五官无一不似,景申茂越看画像越疑心。再想到燮国传来的有关此女的机智故事,于是,景永福又多了道宫廷召令。不过誉帝罗嗦了点,他婉言隐晦的表达了对一个飘零燮国的景女的关怀,和与其同名却早夭的公主的追念。一句话,他也要平大福入景王宫,香饽饽是一个公主的名头。可笑的是,大福本就是公主。
这一年拜李和裕所赐,大福再次出名,比当年痴儿的知名天下,比之前燮太子求婚的扬名燮国,来的更声势浩大。但景永福深知,这都是她自己招惹的。她并不如传闻中那般聪明,甚至这样的传闻恰恰说明了她的年少无知。
几乎整个燮国都在寻找她,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她的画像,茶坊酒肆不经意总能听到关于平大福的故事。
到处都是暗探,有燮王的,誉帝的,李易的,司马家的。但叫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景永福并没有走出王都,她一直都在王都。
同之前信心满满抽身于众人眼皮底下不同,这一次水姐重伤尚能动弹,但阿根却一点都动不了。景永福需要援助,不得已她再次图了一个人。迪王。
一切要从那天晚上说起。
“我们离开这裏……”
伍厨看着一昏一伤的二人叹道:“可我们去哪里呢?”
景永福盯着他的眼道,沉声:“事到如今,你还打算袖手旁观下去,真的不能帮我们吗?”
他一愣,垂目道:“可我怎么帮?我只是个无能的厨子,除了烧菜不会别的。”
“带我见你的主子!”她冷冷的道,“你做不了主,你家主子能做主!”
若夫人惊讶地看着他们。
伍厨抬头惊诧地问:“大福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景永福紧紧盯着他道:“你眼看水姐被人打伤,你眼看还是个孩子的小翠奋不顾身去干以她的性子不敢想象的杀人事情,其实你也受不了,你也想过不顾不管冲上去救人……我不让你上去帮忙,不是说你帮不上,而是念及你主子。你主子煞费苦心的把你安排在淄留多年,又把你送我身边,不到要紧关头,他是绝不想暴露你身份的。先前有沛王的人,我不让你动手。但现在,这裏只有我平家的人,伍厨,不,我该叫你杨厨吧!你不用辩解了,带我们去见迪王!”
伍厨绷紧了脸,但在水姐不屑的瞥了一眼后,他松下了脸,苦笑道:“果然是冰雪聪明的大福,什么都瞒不过你!”
小翠确定阿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横眼伍厨。却见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往墙外一掷,竟是内力雄厚,在空中抛出极长的距离,落入黑暗中的某处。
水姐叱道:“你竟能在我面前藏了那么久!”
伍厨低声道:“水姐,我……”
“啪”一声清亮的耳光打到他脸上,他没有避让,继续道:“如果不是死皮赖脸让你正眼都不看我一下,以你的修为早就察觉到了。只是让我想不到,识破我的却是不会武功的大福。难怪主上常说,不会武功的厉害起来远比我们会武功的人更可怕。”
景永福叹一声:“水姐,你也别为难他了。他确实没有帮我们,但也没有害我们。我能断定,若真到急难关头,他还是会出手相助。”
伍厨默然。他一身修为卓越,却眼睁睁的看着一群妇孺血战群敌。
火势渐猛。几名黑衣人翻墙而入,伍厨吩咐了几句,来人离去。不多时,平家人从后门而出,上了马车。
夜深人静之际,在一处僻静的宅院里,景永福见到了本不打算再见的迪王。李菲仓促而来,不及换去身上隆重张扬的宫廷华服。锦带牙牌,绿衣绣氅,堪称束俪,身上隐约御香徘徊,却是为了掩饰朝露台上沾染的血腥味。
若夫人等人在后堂,厅上只有景永福、李菲二人。
李菲进房后那双丹凤眼就再没离开过景永福。她知李菲有太多疑问,而她亦有。不想李菲开口一句却是:“你……十五了吧?”
“是的,王爷。”可能说习惯了,景永福张口就是这句。
李菲唇一动,却没说话,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过了很久,他才道:“为什么想到我……到我这来避风头?”
景永福想了想道:“因为你是李菲。”李菲道“我”,她便自觉把“您”的尊称取消了,并且直呼其名。斟酌片刻她又道:“我不想再跟燮国王室再纠缠不清,但是李菲愿意的话,我想,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无关景燮无关尊卑。”
接着她一笑:“毕竟说起来,李菲是最了解我的。”从她十三岁来到燮国淄留开始,她就生活在迪王的眼线下,他若不了解她,燮国就再没了解她的人了。
李菲眼中又闪过那种复杂的神情,清冽的声音仿佛叹息般吐出:“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难道伍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
“他一直掩饰得非常完美,可以说无懈可击,直到最后我才发现其实他有武艺。”当水姐和阿根伤重,小翠一人力战群敌,伍厨的呼吸变化了。景永福明显感到一呼一驰之间悠长凝重,悠长意味着他内力浑厚,凝重是他在反覆挣扎。而迪王李菲本身也有疑点,以前她一直没想通,但发现伍厨身怀武功后她洞透了这个秘密。
景永福顿了顿,道“你也露出了马脚。”
李菲疑惑:“可我与你说的话极少,难道……”
“确实很少,但言少不代表不失。”景永福如实道,“虽然只有两句,但两句已经足够。”
“第一句,你说‘如若眉毛似先前散淡,你这样子也算别有风致了’,我来王都前就被李易弄掉了不少眉毛,你如何得知我之前的眉毛是散淡的?但当时我也只是疑惑,毕竟以你的眼力能看出我剃过眉也正常。”
“但是第二句使我确定无疑,你还记得那日沛王也来了湖峤春华阁,你对我说‘本王怎么就忘了,你原本就是个小快活的丫头’。一般人都该说快活的小丫头,你却说我是个小快活,可见你心目中对我判断,是个满足于自身快乐的小人物。这句话令我汗颜,连我都没有像你这样了解我自己。你不说,我几乎都没想过。不错,你说得很对,我只是个竭力使自己使身边的人快乐的人。试问与我仅见了数次,且话都不多的你,怎么可能把我看得那么清楚?唯一的解释就是你的确对我非常了解。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你怎么可能了解我呢?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如何会了解一个平民百姓?难道你就生活在我身边?这个答案看似荒诞,可在没有别的解释的情况下,它就是唯一的真实。当发现伍厨的秘密后我才恍然大悟,他的主子,只有你。”只有淄留朝夕相处的人才能提供给李菲有关她的事情。但还有一个疑点景永福没说,那就是李菲当日在船耍她作画调丝,样样她不擅长的都被揭露,而她擅长的诗文史典,他却半字不提。
李菲深深凝望她,沉默半响后,道:“佩服。”
景永福苦笑道:“说起来我还要谢你,若非身边有伍厨这么好的一个暗探,现在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
李菲沉吟道:“这时候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你也该知道,在我这裏逃避,也只得一时,而我未必值得你信赖。你别忘了,我终究是燮国的六皇子。”
景永福平静地道:“我当然知道。我甚至知道,你曾经想杀我。”
李菲眼中逸出一丝痛苦,却是淡然道:“不错。那日我带你去香山陀罗寺,一路上不知多少次想叫你永远再不能醒来。李泫不知道你的能耐,我却清楚得很。一旦李易回了王都与你会合,就再无机会除去你,而有些密谋将注定被你破坏。”
“所以你说‘没有下次’。” 景永福身旁的炉火烧得火旺,可当日那股秋凉从她心底猛然窜出,迅速蔓延全身。
李菲顿了顿,开始回忆:“从你在淄留找上轩辕不二、屠刚等人开始,我就对你留了心。你不是一般的小人物,你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娘亲,一个身手不凡的下人,还有一个常人不会用的名字。但当时我也只是好奇,是谁能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栽培成你这样?机智、聪明也就罢了,可你还能精通以你的年纪和身份不太可能知道的东西,比如那么多希奇古怪的菜谱,其间不乏景国宫廷菜肴。要知道伍厨除了武艺,的的确确是个好厨子。一个酷爱烹饪掌勺多年的人竟然不如一个十三岁的丫头知道的多,这意味着什么?而你不仅精熟烹饪,听伍厨说,有时还会摆弄木工、铁器,做些希奇古怪的东西。你叫我如何不好奇?”
“天然居是个收集消息的好地方,你对此不感兴趣,所以你不是景国派到燮国的奸细。一年里淄留搜集上报的你的事件,我都看过了。你快活地生活在燮景边境,经营一家日渐红火的大酒店,没有任何异样举动,以取悦你的母亲,养育一对双生子为乐。”李菲叹了口气,“可是李易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你从他身上预见了边境祸事将近,急不可待地抽身远去。本来你已经走远,可你为什么要回过头去管他呢?李易有什么值得你帮他?大福,你很矛盾。分明是颗七巧玲珑心,为何堵了一窍?有些方面反映迟钝得不行有些事情更是笨手笨脚,还真是大福!”
“我看着你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有时我经常想当日我若亲手杀了你该有多好?与其叫你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沉睡在我怀中。可我到底没下得手去,明知道你这小丫头坏事,明知道你这小丫头野性难驯,可我却在期待……”李菲眼光流彩,嘴角自嘲地上翘,“期待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不小了。”已经豁出去的景永福撇了撇嘴。
李菲转了语气:“其实我很高兴你现在找到我,李易不能保护好你,但我可以。只是天下没白吃的便宜,大福,我可以收留你们,可以秘密派人医治好刘寄水等人。但是,你也该付出些什么吧?”
景永福想了想回他:“我现在的吃穿用度都是你们李家人赠的,至于费力不讨好反致杀身之祸的事,我不想再干了。”她幽怨地瞥他一眼,又道,“我帮李易结果平白少了不少眉毛,你难道想要把我所剩不多的眉毛都要了去?”
李菲微笑道:“这倒不至于,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了,再少了那些毛,就跟去了皮的梨似……不过,也许更逗人。”
景永福面容一僵。
李菲沉吟了片刻,又换回尊称:“这样吧,刘寄水他们在这裏养伤期间,你就卖身于本王。”
景永福张大了嘴巴。
李菲暧昧地笑道:“曾有人说本王以色送人,现在本王倒想试试,换这个人投怀送抱会如何?”
“……”景永福收回愕然,审视他良久,突然咧嘴笑道,“不就做回丫头吗,王爷不要说得那么过分。”
景永福早心有准备,与虎谋皮不容易。迪王放过了她一次,这回她主动送上门来,就绝不会轻易放手。虽然她不知道他的最终目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李家的皇子都有野心。还有一点,他想戏弄她。“卖身”、“投怀送抱”说这些词无非是为了看她的表情。
果然,李菲收了笑:“要看你窘迫的样子还真难啊!分明有求于我,却总能沉住气。明儿我安排妥了再来接你。”
“是的,王爷。”
李菲起身,走出房门前,停了下:“今年你归本王了,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