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二年的下半年匈奴与汉朝的关系都处在一种缓和的亲密状态,匈奴人和亲的意愿越来越明显,边境上难得呈现一派祥和。而汉朝国内政局平稳,扫除乱党后又赦天下,民心渐稳,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了元凤三年的正月。这年的春日,符节令眭弘向皇帝上了一道奏书,称泰山上有大石自行竖立,上林苑内有枯死的柳树逢春抽芽,虫子把柳叶咬出了五个字——公孙病已立。

眭弘大胆奏言,希望皇帝能顺应天意,物色贤能,退位让贤。这封奏书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眭弘被冠上妖言惑众的罪名处死。

这个风波未过,汉廷侦得讯息,匈奴单于意图发兵侵占酒泉、张掖两地,霍光以皇帝的名义下诏勒令边境严防警备,没多久匈奴右贤王、犁汙王四千铁骑分成三队,侵入日勒、屋兰、番和三地,烧杀抢掠,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发兵还击,平稳了没多久的边境上再度燃起火线。

霍光忙于战事,朝堂内外对于眭弘的放肆言论颇有议论,只是他实在无心顾及良多,这事虽然极力压制,能瞒得过京畿百姓,却躲不过臣公们的腹诽。

“病已哥哥!”平君踮起脚尖将洗干净的衣裳晾在竹竿上,见刘病已穿堂而过正要出去,便大声叫道,“过来搭把手。”

春寒陡峭,天气尚未回暖,井水仍是冰冷刺骨,她的双手冻得血红,井台边正卖力地打水搓洗衣物的许惠抬起头,一连迭声地喊:“姑娘你放着,让奴婢来……”

病已回头只瞧了一眼,冲平君笑了笑,拔腿就走。

平君嗔怒:“病已哥哥——”冲上去一把拽住他,“过来帮我把衣裳晾上去。”

病已甩手挣开,用破锣似的嗓音沙哑地说:“我得赶着去先生那读书。”

“你又胡扯,打量我真不知道你在外头干什么好事呢?”她一瞪眼,继续拽住他的胳膊,十四岁的刘病已身高已与她父亲相差无几,她这个才七尺高的个头跟他一比,明显要吃亏许多。

病已不理她,一脸焦急地望向门外,“放开。”

平君叫道:“不放!你哪里是去念书,你是跟着张彭祖那些人一块儿去斗鸡走马……”

“唉,唉……”他急得想伸手去捂她的嘴,“我只是去凑个热闹,我又没赌钱。”

“你少哄我,即便不赌钱,你在边上瞧着,可着劲地喊,难道还不得坏了你的嗓子?你忘了宫里的太医是怎么叮嘱的?你现在正是换嗓子的时候,如果不好好养着,以后可就得一辈子破锣……”

“真啰唆!张公和许叔叔两个整天在我耳边念叨,好容易从宫里逃出来,你又来烦我。”他的声音哑得没法入耳,这会儿说得急了,更加刺耳难听。

许惠见他俩争执,吓得没了主意,她在这个家里只待了一年,不晓得这对亲如兄妹的少年以前是如何相处的,起初见他俩关系的确融洽,一家子和和美美,后来也不知怎么了,刘公子年岁渐长,竟与自家的姑娘生分了似的,凭姑娘“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他,他也再没了以往的好性情。姑娘不喜欢的事他偏要对着干,姑娘喜欢的事他却一件都不干,就好比为了这斗鸡走马的荒唐事,姑娘可真没少伤心。

“不许去!不许去!我不许你去!”

“你是我的谁啊,凭什么管着我?”吵到最后,话却是越说越重。

许平君气得直哆嗦,“我是……我是你妹……”

“别说你不是我妹妹,就算是,你见过妹妹管教兄长的吗?有你这样没尊没卑、没上没下,不懂礼数的妹妹吗?”

论嘴皮子,打小许平君就没占过上风,可就是面对这个伶牙俐齿的“兄长”,她气到极点,头脑一热,积累久已的怨气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是啊,我没你读的书多,你学了几年的学问,满腹的《诗经》《论语》《孝经》,你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你比我能耐……你有那能耐为什么不好好谋求上进,偏要跟那些个世家子弟厮混?现在书也不好好读了,整天满脑子算计着谁家养的马跑得快,谁家养的鸡斗得狠。幸亏你是没钱伺弄良驹,你要有匹好马,你还不天天跟人去玩赛马赌钱哪?”

刘病已沉下脸来,用力掰她的手。平君十指原本被冻得通红,又粗又肿,这会儿被他使劲掰开,更是疼得犹如针刺。可即便如此,她仍是倔犟地紧抓不放,嘴裏不停地说:“你是皇孙贵胄不差,但你真以为自己就和他们一样了吗?他们有大把的金钱、大把的俸禄、大把的采邑,可以供他们肆意挥霍玩耍,尽情享乐,世世代代不愁生计。可你有什么?你空有一个皇族的宗籍罢了,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说够了没有?”一声厉喝,刘病已暴怒地将她使劲推开。她再也站立不稳,连退两步后跌倒在地。刘病已只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拂袖而走。

刘病已几乎是用狂奔的方式冲出了许家的宅院,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张彭祖见他从门里出来,本打算招呼他上车,可谁曾想他头也没抬地直接往闾里的大门奔去。

“这小子,又疯了吧?”他赶紧驾着车追了上去,边赶车边喊,“病已!你搞什么?上车啊!”

刘病已只是埋头疾跑,不理不睬。张彭祖狠狠抽了一鞭子,加快速度赶超,将他在门口截停下来。

“你又怎么了?最近总是稀奇古怪的,脾气就和你那破嗓子一样,越来越糟。”

说话间刘病已突然跃上马车,一把夺过鞭子,狠狠地在马臀上抽了一记。

“有气别冲我的马撒……”

“那个女子,越来越唠叨了,居然敢像她母亲似的斥责我,真是没大没小!”他忿忿地抱怨。

张彭祖乜眼一笑,“哟,这是在说平君哪?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啊,她人前人后追着你一张口就是‘哥哥’,你还想人家怎么尊敬你?”

病已不耐道:“这么想当哥哥你当去啊!”

“我倒是想呢,你瞧我从小待她也不薄,有好东西留她一份儿,有好玩的还带她出去一块儿玩,可你见她正正经经喊过我一声哥哥没?你就别身在福中不惜福吧。”

“我现在就是忒烦她!这两年真不知道她哪不对劲了,哥哥哥哥叫得越来越顺溜了,搞得我浑身不舒服!”

张彭祖纳闷了:“我倒觉得不对劲的人是你,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她哪样儿不依着你了。这么温顺听话的妹妹,你上哪找去?我没妹妹,家里有个比平君才小一岁的侄女,可我连亲近她的机会都没有,每次见了我总是冷冰冰地繃着个脸,躲我跟耗子躲猫似的。”

病已仍是不解气,郁郁寡欢,彭祖推他,“你倒是赶紧的吧,今天不同往日,是少府徐仁替丞相田千秋做东设宴,元日朝贺好些诸侯王还没归国,宴后少不得会赛马作乐,你想想,诸侯王豢养的马匹,那可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宝马,有好些都是千金难得的好脚力,甚至还有从匈奴买来的匈奴马。这样的马搁在一处竞相驰逐,该是何等地热闹?”

刘病已一听也兴奋起来,将方才的不快统统丢到脑后,抓紧马鞭,加紧催马赶路。

到了丞相府,张彭祖递了贺金和自己的名刺,门前负责接待的下人将两人领到堂下的一个角落,安排食案,过后等食物端上来后便再无人照应二人。刘病已和张彭祖二人这几年也在各处做过客,吃过饭,虽说没有太高的礼遇,但也从未这般受人冷落的,一时胸中憋着的怨气又升了起来,草草吃了两口便把木箸搁下了。

张彭祖奇道:“你怎么不吃了?我可是没少出钱,好歹得吃够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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