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景永福回到永福官,走路的样子有些怪异。在小翠的搀扶下,她艰难地并拢双腿往前走,下半身仿佛石化,每一步都是僵硬挪移。李菲随她一同回的景官,但他不能抱她,连拉她的手都不能。而景永福走到一半,誉帝就派人半路截下了他,他只能在她身后清冷地说:“惠福殿下,本王先走了……珍重。”景永福点头不敢回头。她不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怕一回头,眼眸就会泄露出情绪。可听他离去的脚步,她的心一痛,分离原来是这样的感受。挣扎了许久,景永福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可那远去的翩然身影并没有丝毫停顿,更没有回头。景永福硬生生地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身子越来越不听使唤,腰际酸软,腿脚无力。最后她摇摇晃晃地倒在吴仙子手中,只听吴仙子对小翠道:“你去找太医来!我抱她回去!”
景永福揪住吴仙子的衣襟,低低道:“我没事,别去叫太医。”她若要被太医看出什么问题,那更麻烦了。
小翠一跺脚道:“我去请包太医。”不等景永福说话,小翠拔腿就跑了。景永福离开景宫的这段日子她与包延椿结下了师徒之缘。
吴仙子抱着景永福回殿,冷冷道:“你放心,前几日‘惠福’一直病着,这会儿硬撑着见下迪王病倒了也正常。”
景永福默默无语。
包延椿为景永福诊了脉,支退旁人后才道:“殿下初承雨露却纵欲过度,加之心事过重,这便生愁。”
景永福面色通红,又被包延椿说中了,只是这次她的情由太过隐私。包延椿却无半分尴尬,平和地道:“阴阳调和本是自然,但殿下还是要顾着身子,莫贪一时之欢,我为殿下扎上两针,再开一方子调养几日便好了。”
包延椿为景永福扎了针,开了方子,最后道:“今日就当我没来过。”景永福再次谢了他。
包延椿走后,吴仙子与小翠一起盯向了景永福。她轻轻一咳,转过头去,只听吴仙子道:“他那样的人竟会瞧上你?横竖看你都不般配,你就等着伤心吧!”景永福黯然,吴仙子没有说错,第一次见到李菲她就知道他太美貌,是不该奢求的。
小翠却道:“不,我知道在他心中,平菇是不同的。”
吴仙子却冷冷道:“小丫头懂什么,那种高高在上的王爷任性妄为,没得到自然追个不休,一朝被他玩弄够了,转手就丢了。大福你就死心吧,失身给他已经算你福气了,要跟那样的人天长地久,简直是做梦!”
景永福低声道:“我不后悔。”景永福知道吴仙子在关心她,只是吴大妈说的话非常伤人,实实在在地重创了她的心。但她不想与吴仙子辩解什么,她与李菲的事外人无法明白。
迟些时候穆无名回到了景永福身边,他的伤已痊愈,而李菲不在京城的时候,正是他戴着银面具佯装迪王成天出入公众场合。穆无名同为剑术高手,气质冰冷,而细看他下半张脸,确与李菲相似。景永福凝望着穆无名,忽然想到这人也许就是帝王家从小栽培的替身。他应与李菲共同成长,所以那日李菲重伤后他不顾一切也要回烨北看望。她身边另外多出的一人是冰儿,冰儿果然如她所料,身怀几分修为且善于伪装。冰儿替换了一个宫女留在了永福宫,景永福再次见到她时,她的模样已经与她没有半分相似。
景求福休养了一日,次日景申茂便亲自来看望她,同时带来了一个令她痛心的消息。景申茂昨日接见李菲,定下了景燮两国的第二桩姻事——将景永瑾许配给李菲。李菲没有拒绝,只说回燮国与李易商榷。景永福知道景申茂在观察她的神色,所以她勉强一笑道:“瑾秀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宫里的其他姐妹怕要失望了。”
景申茂问:“难道那样的迪王也不能打动惠福的心吗?”“惠福”任了几日从事,接待迪王而病倒,令他猜疑。
景永福如实又违心地道:“早在燮国王都,惠福便知那人非常人能配,惠福不奢望,而瑾秀嫁过去也未必是件好事,因迪王的心思太难琢磨。”在景申茂面前装作一点儿都不动心,反而会令他确信她其实是喜欢李菲的,倒不如说些实话。
景申茂如释重负,叹道:“是啊,身为景氏皇族婚嫁不由己愿,那是关系到景国利益的。朕的惠福知道其中利害,可偏偏有些人不明白,好叫父皇为难。”
“哦?”景永福不难猜测那该是景永纹对李菲一见锺情,私底下肯定求过了皇后也求过了誉帝,只是她白求了。
景申茂从始至终没有说出景永纹的名字,他告诉景永福李菲征服了那日见识迪王风采的所有人,甚至连宦官、侍衞都私下言论,迪王風采独步天下。
景申茂无词后,景永福懒懒地道:“景燮联姻是一桩要事,但现在有一事也要紧得很。那便是如何诛杀庞龙师徒。这一事必得在公主出嫁前了结,以免夜长梦多……”
景申茂走后,景永福终于软倒在床上。她的病情拖延了两日。这两日她吃得很少,几乎都躺在床上,当她再次下地,甚至觉得永福官的地面都在震动。小翠等人紧张她,她笑道:“没什么,就是睡久了。”
吴仙子嘴唇一动,却没有说话。倒是冰儿幽灵般出现,恭敬地道:“现在的殿下已不是冰儿能假扮。”
“哦,为何?”
小翠脱口而出,“平菇,你变美了。”
景永福转到镜子前,眼前的女子依然是昔日的面容,依然是疏散的眉,依然是清秀的中人之姿,可她的眼眸清淡如水,完全改变了整个人的气质。她微微一笑,那双眼眸便轻灵悠远起来。
她知道自己告别了少女时代,从一个女孩成为女子。她没有觉得少了什么,反而觉得多出了许多。一种成长的感觉舒服地在身体里蔓延,女孩总要长大,不只是身体。
景永福转过头去,道:“小翠,我想见一下沧水。”
沧水被带回景宫后关押在永福宫的一间厢房内,废了武功的他一直保持缄默,任谁进出他的房间都漠然无视。景永福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宁静地坐在窗前,午后的阳光照亮他的脸他的身体,却照不亮黯淡的眸子。
“你好,沧水。”景永福独自进房坐到他对面,他没有任何反应。
景永福注视他许久,这人的轮廓确实有几分像景氏皇族中人。
“你想离开吗?”景永福问,他依然保持沉默。
她轻叹一声低语道:“我曾经一直想离开宫廷、王室,无论燮国还是景国。我与母亲在厚轮待过,在淄留待过,后来又在毓流平静地生活过一段日子。虽然景国没有燮国那么繁荣,但这三处地方我还是最爱毓流。我住的地方是一个傍海的小村,风景很美,村民很朴实。夏夜的海是非常静美的…”
景永福细细地述说了毓流往事,一直讲到征兵的二吏。
“如果你想离开,毓流是个不错的选择。”
沧水稍稍抬了下眉眼。
景永福起身,转头望向窗外,以极淡的口吻说出了残酷的事实,“你不能回到喜王身边,现在的你没有了武功,又在我处待了太久,他不会相信你。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告别你的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沧水的呼吸一下子重了。景永福离开前留下了五张面额百两的银票。
“今天开始,你自由了。”
当景永福回到自己的房间,吴仙子告诉她,沧水走了。她却道:“我们去接他回来吧!”
吴仙子一怔。
“不用太快,慢悠悠地驾车过去。我已经派人跟着他了。”顿了顿景永福又道,“其实没有武功不代表是废物,正如武艺高超却未必是炫耀的资本。”
吴仙子双眼一亮。景永福视若无睹。
如景永福所料,沧水进了喜王府后不久便出来了,直奔最近的酒楼,将近三更,穆无名将醉醺酿的他捞上了景永福的马车。小翠不解地看着她曾经“研究”的硬汉变成了一团稀泥。
犹在迷糊中的沧水呻|吟一声。景永福叹道:“何苦?又何必?”
“殿下打算将他带回景宫?”穆无名问。
景永福平静地道:“我想现在可以让誉帝亲自来告诉我,沧水的本名。”
沧水醒来眼看还是囚禁自己的熟悉厢房,又飞快地闭上了眼,但景永福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几乎在他闭上眼的同时,她冷冷道:“沧水,陛下在此!”
沧水的身体一弹,双眼猛然睁开。景申茂坐在景永福身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景永福躬身而退。沧水未醒时,景申茂已认出了他。接下来都是他们的事情了,与她无关。
沧水,原名景戍晟,乃景申茂长兄景申盂的次子,当年誉帝弑兄杀弟的一条漏网之鱼。
房间里很快传出器皿砸地的破碎声,男人的辱骂声。但景永福与吴仙子以及众多侍衞并不进屋,以今日景戍晟的身手,连誉帝的衣角都碰不到。声响很快消失,只有誉帝的声音沉沉传出,“你已身为废人,左右都没人要,倒还不如留在朕的身边,朕会让你亲眼看到,朕比你的父亲更配成为景帝。”
又一声闷响,过了一会儿,景申茂走出来对景永福冷冷道:“惠福,今儿瞧在你的分儿上,朕就饶了他一条残命。把他整老实了,再来见朕。”
景永福应了一声。吴仙子低下头去,景申茂在侍衞的簇拥下离去,在众多侍衞前,他难以动手。小翠率先进了屋,景戍晟已昏死在床上,脖子上有一圈暗红的印子。
吴仙子问景永福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却道:“这人很可怜。”吴仙子再问她也不答,径自回去,她只得跟她同行。景永福心中压抑得难受,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到底在做什么。
但是这一日还有更难挨的。病愈后的景永瑾又来折磨景永福了,吃过苦头的她这回带了不少侍衞,打扮得娇艳无比,满面春风地坐在永福宫正殿里等景永福。一见景永福回来,她便喜上眉梢,开口称谢。听她几句言语,景永福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兴奋,原来那日誉帝半路截住李菲,让景永瑾见着了正主。她病中未见迪王弄笛的風采,只听几位姐妹把他捧得跟天人似的,本来心有不甘连李易都不愿娶她,可事情急转直下,誉帝竟要将她许给迪王,而亲眼见了李菲后自然芳心犬动。
“还得多谢惠福,若不是前几日来你这儿胡闹累病了,瑾秀还真不指望能嫁给迪王。”景永瑾眉飞色舞地说,“听说惠福任了几日迪王的从事,迪王前脚一走惠福便病了,不知惠福是心病还是别的什么病?只要不是相思病就好!”
景永福皱了皱眉。这都什么话?
“惠福你是知道的,迪王真是太好看了,声音也如清泉般悦耳。能成为迪王妃,天下还有比我更幸运的人吗?你说呢,惠福?”
景永福抿嘴,不知该如何答她。看着她动人的姿色,景永福再次体会到了她的可怜。现在景永福一点儿都不反感她的挑衅、她的得意洋洋,而再听到李菲与她的婚事也不觉得心碎,甚至景永福很想告诉她,喜欢李菲是件负担极大的事,而被李菲喜欢简直就是奇迹。
冷不防,景永瑾凑近她问:“你喜欢他?”
景永福听到自己的心扑通一声,接着景永瑾就放肆地大笑起来,“太好了!我就喜欢这样!”她恶毒地说,“你们一个个都喜欢他,但他是我的。最好你们永远都喜欢他一个,这样我就会永远都高兴。”
景永福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景永福泼淡道:“如果你想看我嫉妒的表情,那么很抱歉我只会叫你失望。”
一旁的吴仙子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其实景永福也觉得自己很奇怪,不幽怨不心酸,反而平静得过分。喜欢的男子,将身心付与的男子也许将娶别的女子为妻,换作寻常女子也许早就痛不欲生了,可是她喜欢的男子不同,他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男子,既然喜欢这样的男子,她若与寻常女子一般,那就不配喜欢他。
“你……”景永瑾睁大明眸,可景永福觉着那是失了神采的死珠。
“瑾秀,你既然知道很多人都喜欢你未来的夫婿,那就不要这样张扬,不然我怕你没嫁到燮国,就莫名其妙地死在景宫了。”对付自以为是的人,景永福不再绕弯子,“最近不要乱跑,尽量待在自己宫里,别人送来的东西不要碰,更不要吃。若有人找你的麻烦,你大可推托准备婚嫁诸事。”
景永瑾神色一变,“你有这么好心?你都知道了什么?快告诉我!”
景永福微微一笑道:“我确实没必要那么好心跟你说这些。我只希望以后你不要再来烦我,乖乖地待在你自己的地盘,保持你景国公主的尊荣即可。我的告诫只有这一回,以后你若再来烦我,休怪我不客气。”
景永瑾的眼珠转来转去,最后大笑道:“你还是妒忌了,哈哈……”
景永福摇头再不语,这人没救了。
景永瑾扬长而去,吴仙子盯着她道:“你脑子大约又坏了!”
她却道:“你看着吧,她不会再来了。”
吴仙子眉头紧皱,欲言又止。景永福望了望窗外,她点头。景永福回之一笑,吴仙子总算聪明。有誉帝的隐衞在附近,笃定会将刚才她与景永瑾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呈报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