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永福没有在顷谰城停留,而是直接去了天水郡,但令她意外的是景申韫也在。喜王叫手下给抬到了天水城。主室无外人之时,张祈瑞对景永福道:“喜王甩都甩不掉,竟跟着末将一起打入天水。不过末将已将他的残军调往常林南城,加派人手照料着。”
景永福点头,向他追问天水一役。张祈瑞告诉她,佯攻天水城非常顺利的引出了梅岭郡契蛮,生擒千余落入陷阱的契蛮,剥了衣裳后装扮成木桑部,由宋楚叫门,入天水城后,景军精锐速克木桑本部,拿下木桑族长,契蛮投鼠忌器,战役告结。
“哦,这么说目下木桑族长在这裏咯?”
张祈瑞微笑道:“我军善待战俘,又因木桑占了天水只劫掠钱财,很少杀人放火,对这样的族长自然不能太刻薄。就是他被抓后,臭骂宋大人,宋大人也不躲一直听他骂着。好象两人以前就相识的。”
景永福立时来了兴致:“带我一见。”
张祈瑞带她去了软禁木桑族长的房间,门口就听见裏面一个粗豪的声音以契语骂道:“你奶奶的就光听老子骂,半天也不吭个屁出来?宋楚,给老子说话,说你个脓包只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满篇的契列萨语,就宋楚二字咬音准确,属景北口音。
景永福推门而入,宋楚在两名侍衞的护衞下,神情激动地望着那人。木桑族长身材高大,一身泛着光泽的黑熊毛衣,脑袋上扎着契蛮独有的揪髻,两耳垂一双粗大金环,过分沉重而使耳垂不堪负荷地下耷。
看到景永福进来,木桑族长吼了声:“算你小子不赖,还给老子找了个丫头伺候!”
宋楚对景永福一躬身,她以契列萨语吐字清晰地道:“契族八部,兄弟之情是越来越淡了,连木桑部族的族长都这样,其他人就更不指望了。”
除了宋楚,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怔。景永福无视背后张祈瑞探究的目光,继续道:“宋楚为公必须攻打下天水郡,何况天水本就是景国的。为私他也没有对你不起,他一直惦挂着你。他前几日还与我提及年幼时有个极要好的朋友,名叫虬木汗的,可惜虬木汗是个化名,后来失去联络就再也找不到了……”她跟宋楚学契语时,曾听他说起过这段往事,而今见到木桑族长,她几可确定,虬木汗正是此人。
果然木桑族长一呆,却又吼起声来:“放屁!这臭小子开始就没怀好意,老是追着老子问东问西,老子被他烦死了,所以转了屁股去不见他!”
真够粗俗的!景永福暗想,这难道就是张祈瑞言中的血性吗?
景永福将宋楚编撰契史的事细细对木桑族长说了,他忽然没了声音,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景永福借机又道:“从契列萨有史以来发生的事都可看出,契族八部若能同心协力,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可你看,如今木桑有难,茴兰他们哪个出手?更早一步,楼氏郡被喜王所夺,难道不是他们的阴谋吗?”
木桑族长立刻道:“默德萨欺我!他说换……”忽然他住了口,但一个名字已经足够景永福分析情况。默德萨正是茴兰的族长。
景永福从怀中取出匕首,扬手道:“你看,这是什么?”
木桑族长顿时定住眼,不可置信地道:“草原上的雄鹰!你怎么可能有他的匕首?”
宋楚也是一呆,张祈瑞听不明白两人的对话,但也看得出景永福手上持的是契蛮的利器。
景永福说得极慢:“我是蒲蒲儿婆罗的未婚妻,这是他父亲当年许下婚书给我的聘礼。蒲蒲儿前一阵告诉我,茴兰不是个好东西,当年密谋害了他婆罗一族,现在又看木桑强大不顺眼了。按理说,茴兰得的郡最多,他应该拿出一郡,为什么他不拿,偏偏要木桑拿呢?就木桑的族长笨,说换一郡就信了。”
木桑表情狰狞起来:“正是这样,他说换他的双城郡给我,结果我让出了楼氏郡,他就开始推委了!好个默德萨!”
景永福收回匕首,微微一笑:“茴兰实际在带我们大家吃苦头。十三郡是不错,可拿下又吃不了。我们契族八部原本就是驰骋在草原上的自由民族,景国也好燮国也罢,那种耕田种地的日子,不适合我们。拿足钱财回去就好了,留在十三郡又不能跑马,连放个羊都嫌地小。何况打那么大的景国,要打到什么时候?就算真打景国,也不该他最强的茴兰缩在后方,让木桑你冲在最前头啊!所以他的目的就一个,那就是乘机削弱契族八部的势力,让别部与景国打个你死我活,他好坐守渔翁之利。”
木桑族长眼珠一转一转的:“你真是婆罗族长的未婚妻吗?”
景永福当下发了个契列萨的毒誓,他这才稍信。
蒲蒲儿婆罗的确求婚于小翠及景永福,她也的确收了聘礼,只是她会使她们永远保持未婚状态。也就这点景永福没骗木桑的族长,其它的就算她都胡乱说对了,确实是默德萨在骗木桑族长。
“姑娘留在景国是景国人还是跟我一样?”木桑族长口气柔和下来。
景永福叹道:“你以为我想待在这裏吗?”顿了顿,又抬头看窗外,“我想象鸟儿一般自由自在的飞翔,野马一般不受约束的驰骋,鱼儿一般快活的嬉水。可是喜王看上了我,把我从蒲蒲儿婆罗手中骗了过来。我可一点都不喜欢喜王,虽然他很喜欢我,但他是个坏心眼的家伙。我留在这裏就是想……”景永福握紧拳头不说下去,其实是编够了,再编也编不下去了。
她想杀景申韫的心情是真实的。她见他伤重,虽不怜悯,但也佩服他还能笑得出来,可现在她知道李菲受着同样的伤……
木桑族长却没看出景永福的杀意,他嘟囔了句:“他可能也骗了你,姑娘。也许他不是看上你的人,是想拿你当要挟婆罗部的人质。”
景永福眨了眨眼,连木桑族长都觉着她的姿色连景申韫都看不上吗?不过稍后她就自我安慰了起来,世上比她漂亮的人多得多,她不漂亮没关系,能让最漂亮的人喜欢她便已足矣。后来景永福回房休息看到自己一夜未眠的脸,沉默了许久。
就是以这样的面容亲吻了他,而他眼里竟闪出激越的火花。
景永福回自己房间一觉睡到入夜,醒来张祈瑞已在屋外久候。她本以为张祈瑞来说紧要军情,不想他开口就是一问:“殿下就是平大福?”
景永福一愣,随即明白张祈瑞肯定从宋楚嘴裏得知了。她点头称是后,张祈瑞立刻神情激动的说:“当年殿下于燮国一展锋芒,以无敌箭矢为李易平定了朝露台之事,不知殿下可否将这利器重现景北战场?”
景永福沉吟片刻,实话于他:“非我不愿,而是其中一剂重要药石乃燮国独有,我景国却无。这类药石又极其稀少,当时几乎全用掉了。”
见他失望,景永福又道:“但要制作一弓数弩,还是不难。”
张祈瑞又流露喜色,却听她缓缓的道:“兵战之事即便大获全胜,也少不得损兵折将。我始终以为,能不战屈敌之兵最好。乱契蛮军心,叫他们自行回了草原,比强兵收复十三郡要好得多。不知将军可否将梅岭郡现况告之一二?”
张祈瑞答,茴兰与萨诺贝兰各派一支军旅入驻梅岭郡,婆罗按兵不动。这正合了前计。
依照景军兵力,同时攻打天水、梅岭两郡不是不可行,但若同时夺回两郡,势必同时接受契蛮另三部的攻击,不如稳扎稳打,只取与楼氏比邻的天水郡。天水到手即与楼氏连成一片,再以天水为驻扎点,步步蚕食剩余的城郡。而空出梅岭可令契蛮内部分化,更可严重的破坏木桑与别部的联盟。
景永福请教了张祈瑞关于萨诺贝兰部族的情况,心下大约有底。萨诺贝兰部族最厉害的人是右刀麻爵鸿,率军“援助”梅岭郡的便是此人,若将他除去,大有文章可唱。但是张祈瑞质疑,契蛮驻扎的梅岭郡如何能杀得了此人?景永福道四字:“借刀杀人。”当下她将计划细细一说,张祈瑞凝视她半响,缓缓道:“可行。”
次日清早,景申韫由四名随从抬着软榻招摇而来。景永福吃不准他的来意,便带着吴仙子等人于正厅前见他。喜王笑吟吟地打量番众人,道:“惠福,自毓流一别,你身边的人倒是越来越厉害了,而本王却是人手锐减,真无法同日而语啊!”
景永福道:“那是王爷殚精竭虑为我景国谋划的辛苦结果。”
景申韫柔声道:“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好歹本王和师兄一样受伤,手下更是伤的伤死的死,被抓的被抓。惠福太无情了,都不念及本王与你也算相识一场,另还有皇室之亲呢?”
他又哀叹几声,做出一副伤心状,阿根实在忍不住哼出了声。
景永福心中委实恶心他,便冷冷问:“王爷所为何来?”
景申韫眼眸一转,他的随从立刻取出榻上之物。盒子打开,竟是一副棋盘。只听景申韫道:“本王伤养烦闷,不知惠福能否陪本王下棋解解烦闷?”
景永福心思,莫非这厮来磨她时间?
“惠福如果不肯,本王就更受伤了。”景申韫苦着脸道,言辞愈加可怜。若非在场众人都深悉其为人,没准早就被他打动。
景永福沉思片刻,忽然笑道:“如若喜王不嫌惠福棋力不深,惠福倒是愿意与王爷耍一把!”他明知她憎恶他,还来这样一套,自然是要她离他远远,他好暗中布置勾当。
阿根眉毛一皱,小翠却略有所思地望着那棋盘。吴仙子只关注景永福的言行,早找了个好位置手捧茶茗逍遥着。穆无名始终面无表情站在景永福身后,若她不动他便也一动不动。
景申韫微微诧异,转瞬便笑脸迎人:“惠福你真是太好了!”
景永福嘴角一歪,心道,待会就叫你笑不出来。她哪算棋力不深,根本就是没有棋力,除了懂规则,别的一概不会。对景永福来说,下棋就是件极浪费时间的事儿,美其名曰可锻炼智慧,但棋盘上分胜负全无意义,所以她一直懒于研习。
究竟是谁恶心谁,还二说呢!景永福充满恶意地想。
棋盘铺好,猜子景永福黑子先手。她想也不想,第一子落离最近的棋盘死角。景申韫一呆,随即恭维道:“惠福出手不凡啊,但看这第一子就与众不同。”
景永福笑道:“是吗?”
“是啊,看来本王要谨慎着下。”
景永福身后的阿根和小翠表情很有趣,可惜景永福不能转过头看他们。当年景永福曾以十子让若夫人彻底放弃培养她的棋技,九子叫司马秋荻从此再不与她谈及“下棋”二字,七子令迪王李菲茶翻棋盘。现在轮到景申韫了。
景永福三手后,黑棋在棋盘角落形成一个三角。景申韫的笑容有点怪异了。
六手后,三角大了一圈。景申韫的笑开始僵硬。
“惠福出手真特别啊,难道下面还是再扩三角?”
景永福道:“我下棋很规矩的,不信你看!”又一子落到底角。
吴仙子再忍不住,喷出一口茶来。景申韫还在坚持微笑。
九子过后,一个小正方形黑呼呼地搭好了。景申韫赞道:“真是规矩!”
景永福莞尔一笑,这时候景申韫也终于将白子堵在了黑子上方,却见她手起棋落,又开始如法炮制棋盘上另一个角,景申韫万年不变的笑容终于扭曲了。
“惠福真的会下棋?”
景永福道:“是啊,与司马秋荻下棋,他弃子认输,与我母亲下,她说我天赋极为特殊。至今棋盘上罕无敌手,没人敢与我下第二盘,不过喜王应该能例外吧?惠福十分期待。”景永福身后传来几声低笑,唯一不笑的只有穆无名,不过他换了个位置,面朝窗户去了。
景申韫手一抖,一枚白棋掉回棋盒,景永福当即笑道:“承让承让,喜王这么快就投子认输啦?不过喜王的棋力还真不错,竟达到了我母亲的水准,第一局就能下到十子!”
景申韫看了看棋盘,忽而温雅一笑:“惭愧啊!本王果然不是惠福对手,这样吧,再下一局,本王先手!”
景永福点头,那就继续恶心吧!
只见景申韫果断出手,竟是学景永福的样,将第一手下在自己死角。景永福想了想,在距离他黑子附近四目的地方,贴线下了一白子。接着二手后,景申韫搭出了小三角,景永福连排横了三子。景申韫望了望景永福,笑问:“惠福难道要拿下本王的小三角?”
景永福斜睨他一眼,反问:“喜王难道也要走个规矩便宜惠福吗?喜王要知道,这规矩下法惠福下得可熟了,自然也会破。”
景申韫微微一笑:“无妨。就当学学新玩样。”他开始搭正方形,景永福却没有如他所想,做个转轴,却是继续在三子连线后追加一子。当他的九子正方形完成后,景永福在他下面也做了个九子正方形。
现在吴仙子也看出来了,这两人根本没在“规矩”下棋,只是棋子摆的真很“规矩”,她放下了茶杯,是时,门外匆匆走近一名军士,对景永福跪报道:“禀公主,伍将军已经顺利抵达梅岭郡,报平安!”
“知道了。”
军士告辞离去,不知是故意还是碰巧,他站起的动作大了些,撞了下软榻,正在思索的景申韫一时不备,身子一歪,几个侍衞忙去搀扶,混乱之中,他的黑子偏巧落到了棋盒里。
景永福再次笑道:“多谢承让,两局!”
景申韫一呆,若非他身上带伤动作幅度不能过大,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可是落子无悔,他又莫名其妙地丢了一局。
阿根乐地喘不过气来,小翠一边掩嘴一边给吴仙子斟茶,而吴仙子笑的都忘了,小翠姑娘的东西时常带毒。
景申韫很快收拾好笑容,细声道:“哎呀,本王又输了。惠福果然厉害,不知本王可否讨教第三局?”
“可以。”出乎阿根和小翠意外,景永福竟又应了下来。阿根耸了耸肩,那意思就是没那么好运了,平菇你就等着惨败吧!其实景永福哪里在乎棋盘上的输赢,哪怕输个一子不剩,她都不会觉的颜面尽失。某人的脸皮老早就被练出来了。
景永福故作深沉地思索了一下,将黑子在四个角落晃悠了一下,然后落在中元。景申韫一笑,“这在中间搭个规矩可不易啊?”
她点头道:“是啊,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且看我下面一手!”黑子又去死角了。景申韫不出声,正经下起棋来,将白子逐一下到中元四周,当她把三个死角都占了,中间那黑子没了气口景申韫便挖去了。
“得你一子。”景申韫微笑道。
“这个图形很不错。”景永福指着那四枚白子道,“菱形!”
景申韫嘴角微一抽搐。
棋继续。这一局他杀得景永福的黑子一批批运走,最后只剩下左下角三黑子。可就是这样,景永福都没有弃子认输。小翠早就侧面相向,阿根也算有心,想学那军士撞一下景申韫,可人家四个侍衞也不是吃干饭的。
“阿根,成何体统?回去站好!”景永福喝道。
阿根憨笑一下,走回原位不再动景申韫脑筋。
景申韫瞥了眼他,微笑着问:“惠福只剩三子还不投降?”
“啪嗒”一声,景永福突然重重一掌拍在景申韫手背,他怎么也没想到景永福会来这一手,白子“喀”一声落入棋盒。
所有人都一怔,景永福对阿根道:“阿根,看到没有?要作弊就得这样,乘人不备,直捣黄龙。放着正主儿不挠,你跟侍衞纠缠什么?”
景永福转回头,笑着说:“叫喜王见笑了,惠福教教手下的人如何玩个尽兴。喜王棋艺果然高强,这局不打你个措手不及,惠福还真赢不了呢!其实输赢倒是其次,关键是耍要耍的快活,喜王你说呢?”
阿根哈哈大笑。景申韫面上一阵白又一阵红,好一会儿恢复正常,依旧是温润如玉柔声似水:“是啊!能有幸与惠福手谈这第三局,本王真是大开眼界,受教了。”不过景申韫的手却悄悄地将棋盒拨回几码,自此除去了发生意外的条件。
吴仙子目光一直在景永福身上徘徊,这时忽然道:“你有本事就真正赢他一局!”
谁也没有料到景永福身边还有人唱反角,众人都转投目光于她。只听吴仙子怪怪地说:“第一局喜王吃你一惊,第二局他接着吃人一撞,第三局又被你耍赖混过,可事不过三,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真本事赢他!”
景永福脑中飞快思索,下棋,她几乎不可能胜出的事,不走旁门左道如何侥幸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