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九歌·国殇》
既已联姻,芑国对樗国愈显友善,虽无正式结盟,但常彼此互助,故别国更不敢干犯。
桑洛入芑宫后倍受芑王宠爱,且又有王后身份,尊贵无匹,王族重臣莫不争相奉承。两年后,有消息自芑国传来:芑公子祺拜桑洛为母,日日入省问安,事桑洛异常孝顺。
子暾不免鄙夷:“那公子祺大桑洛十余岁,为求得桑洛扶持,竟厚颜认她为母,下作之极。”
莘阳君浅笑道:“公子祺亦是个聪明人。论年岁,公子徵为长,争储君之位,祺处于劣势。如今拜王后为己母,名义上便成了嫡子,这局势倒顿时被他扭转过来了。”
子暾颔首,若有所思,忽然问道:“叔父,你当初说桑洛入芑有利于樗,是否已料到如今局势,让桑洛扶持公子祺即位,让他对我国有所回报,或者,让桑洛干涉芑国朝政?”
只微微摇头,莘阳君缄口不语,唇角含笑,讳莫如深。
此后果然听说芑王因桑洛美言之故,对公子祺青眼有加,大有立祺为太子之意。但再过一年,传来的消息又甚诡异:芑王忽患重病,拖了一些时日,薨于寝宫。宰相取出他临终前所立诏书,宣布芑王传位于公子徵,公子祺当即便怒了,称诏书为徵与宰相伪造。芑王生前更重视公子祺,是众所周知的事,且祺多年来在朝中也植有羽翼,芑国臣子遂分为两派,分别拥护公子徵与公子祺,各不相让。
不久后,子暾接到公子祺密函,其中公子祺口口声声称子暾为“舅父”,请求子暾出兵助其驱逐公子徵及其党羽,并许以永世通好及割地之诺。
子暾便征询于莘阳君:“我们是否应出兵助他?”
莘阳君不假思索地答:“出。自然要出。”
“但,”子暾蹙眉道:“公子祺分明是个小人,若我们助他得胜,恐他日后也未必会遵守承诺割地与我。”
“那倒无妨。”莘阳君一哂,“届时,肯与不肯,由不得他决定。”
于是子暾派遣精兵良将赴芑,公子祺命亲己的边疆守城将领大开城门迎樗军入内。此后公子祺率己方兵将与樗军里应外合,联手与公子徵作战。两位公子原本势均力敌,但樗军骁勇,一旦襄助公子祺,公子徵便不是对手,很快败下阵来,率残余党羽向北逃亡。而樗帅早有准备,领兵封锁各渡口,顺利俘虏公子徵,将其押送回芑都。
公子祺一见公子徵,冷笑数声,拔剑一刺,将亲兄手刃于大殿内。
公子祺厚赏樗帅及其将领,请其率军归国,但樗帅以乱党尚未肃清,须留下继续追剿为由,依然驻军于芑。公子祺便修书子暾,委婉请他退兵。
子暾问莘阳君:“我们何时退兵为宜?”
莘阳君答:“灭芑之时。”
见子暾尚未领悟,莘阳君徐徐自袖中取出一卷诏书呈给他,从容道:“芑公子祺丧德败行,不思孝悌,不顾伦常,弑父兄,烝继母,辱我王女在先,罔我国君于后。今大王既知真相,请增派正义之师,攻入芑都,缉捕公子祺,替天诛之。”
子暾如承雷殛,久久难言,莘阳君所述那一堆关于公子祺罪行的话语中,惟余三字在脑中回旋:烝继母。
“烝继母……”他颓然坐下,喃喃自语。
莘阳君点点头,低声道:“公子祺与桑洛通,致桑洛有孕。芑王窥破二人私情,怒急攻心之下决定传位于公子徵……芑相公布的诏书,是真的。”
“这么说,”子暾苦笑,“她是愿意的?”
莘阳君未答,但说:“公子祺俊美倜傥,且善于辞令,桑洛受其引诱亦很正常。”
子暾抬首,凝视莘阳君,见他神色如常波澜不兴,忽然暴怒,拍案而起:“你是知道的!你早就料到了,甚至,这是你一手安排的?”
“大王!”莘阳君忽地冷喝一声,语气严厉。子暾一愣,见他双目幽深,探不见底,眉间依然舒展,却是一副含威不露的样子,顿时便觉气馁。
“大王,”莘阳君再唤一声,但已回复以往温和的音调,“若非芑王好色,公子祺无德,我们也等不到如此良机。这是天意,天佑吾王。”
一掠前襟跪下,顿首再拜:“请大王下旨,增兵讨伐公子祺。”
“下旨?”子暾自嘲地笑笑,“何须子暾下旨。那讨伐的诏书叔父不是已经拟好了么?玉玺就在案上,你自取了印上便是。”
樗国再派数万精兵直攻芑都,芑国经两位公子内讧之战已千疮百孔,一打之下便溃不成军。公子祺尚未正式登上国王宝座就已沦为丧家之犬,离宫逃窜,最终死于乱军之中。
芑国既灭,子暾欲接桑洛归国,请莘阳君遣使去迎,莘阳君答应,领旨后却一时未走。子暾便问:“叔父还有话说?”
莘阳君欠身道:“臣请大王指示,桑洛腹中子该如何处置。”
这点,倒是子暾没想到的。踟躇许久,还是如以往那样问莘阳君:“依叔父之见……”
莘阳君干脆地打断他:“大王,桑洛所怀之子是芑国王室血脉,事关重大,臣不敢擅自作主。还请大王明示。”
这是逼他决断了。子暾枯坐着与莘阳君对视,最后黯淡了两眸,叹道:“赐药。”
莘阳君领命,再拜,欲离去,子暾却又唤住他,嘱咐:“让人配温和些的药,别伤了她。”
话甫出口,目中泪已不禁滴落。
莘阳君默然走近,引袖亲自为子暾将泪痕拭净,再道:“大王以后切不可再如此悲戚。你所有的泪,应在即位为王之前就已流尽。”
子暾既期盼与桑洛重逢,却又怕再见到她。只觉自己愧对她,无颜见她,亦不敢奢望归来后的她还能用一清如水的眼眸看他,软语唤他“哥哥”。
而她竟也没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