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于霍云霭的这个安排,秦疏影颇有些不解。
如今两人既然当面提起此事,他就将话问了出来:“其实,不过是个小小吴家罢了。何须如此费心?”
语毕,他往墙边一靠,不甚在意地道:“你若是……若是当真对小丫头存了旁的心思,为何不直接接她进来?左右这宫殿里空得很,她喜欢哪一处,便住哪一处。反倒要在那些旁枝末节上浪费这多时间。”
霍云霭知道他的意思。
清雾如今已经入宫为官,亦是长期住在宫中。很显然,秦疏影的这个“接她进来”说的不单单是让她进到宫里这个地方。而是暗指的让她从此跟了他。
霍云霭薄唇紧抿,半晌不语。
秦疏影思忖道:“莫不是怕那些人对柳家不利?你放心。胆敢有人如此,我第一个提刀去护着!宫外有我,你还怕甚么?”
“不单是这个。”霍云霭低声道:“若此时让她入宫,强行立后,你待如何?若不立后,又置她于何地?”
听闻这两句,秦疏影顿时沉默了。
立后乃是国之大事。
朝堂上因此起过多少纷争,都被霍云霭给坚决挡了回去。
在这个情形下清雾入宫,很难直接封后。
如果霍云霭压下所有的异议强行如此……
身为帝王一意孤行,反倒正中了郑天安那帮人的下怀。到时候那些人以此为引、怒陈帝王疏漏之处,再让有心人挑起事端,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只能暂且先等。”
等那最合适的契机。等他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不过,终归不会太久了。”年轻的帝王唇角扬起一抹淡笑,十分笃定地说道。
这是柳家回到京城后的第一个新年。全家人都十分欣喜。
何氏更是费了十二分的心力来亲自安排。大到院子里的各色装饰,小到屋子里的蜡烛样式,她都会亲自选出,务必要足够欢快喜庆。
清雾如今也时常搭把手帮着母亲管管家。有时候何氏忙不过来了,就帮忙安排一二。
除夕的夜晚,全家人一起守岁。
何氏早早地就让人备好了宵夜的食材,又忙着让厨里准备年夜饭。
柳岸风前几日便买好了烟花爆竹。天色一暗下来,他就忙不迭地叫上了兄长妹妹,一起到院子里燃放。
原本柳方毅自从三房那里回来后,就一直脸上带着郁色,不知是不是被那些人给气到了。只是妻子儿女都默契地没有去问,生怕提起了那些事情会让他更为难过。
如今爆竹点起,烟花燃放。黑夜之中闪耀着点点亮光,在这暮色中划过璀璨,让人的心,也不由得放松、飞扬。
柳方毅绷了很久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柳岸风晃着烟花追着清雾跑。
女孩儿原本以为他是吓她而已,压根没当回事。直到那烟花要烧到斗篷上的绒毛了,她才发现事情不对,忙在院子里不住闪躲。
柳岸芷无奈地喊柳岸风,让他悠着点让着妹妹。见他不听,柳岸芷气结,索性拿出身为长兄的威严,扬声呵斥。
柳岸汀却在旁抱臂闲闲说道,大哥你看他能听你的?能听就怪了。不信我说的?咱们走着瞧。你把嗓子喊哑了,他也不会停下来。
兄弟俩正在这边争论着,突然听到弟弟嗷地一声惨叫。然后便是妹妹掩着口的笑声。
俩人顺着看过去,惊讶地发现柳岸风摔了个狗啃泥趴到了地上,手里的烟花还在呲呲地冒着火。清雾正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弯了眉眼盯着他瞧。
柳方毅一脚踩熄了烟花上燃着的火光,咧着嘴朝着小儿子哼道:“怎么着?不作了吧?要是还敢欺负你妹妹,下次就不只绊你一跤这么简单了!”
兄弟俩这才知道是父亲出手救了妹妹,顿时忍俊不禁。
大家正笑闹做一团,屋门口传来了何氏的叫声:“都进来吃饭罢!准备好了!”
柳方毅便带了孩子们一同回了屋里去。
大年初一,柳方毅自去同僚与故友家走动。何氏则带了清雾去附近的相熟人家拜年。头一个去的,便是吴家。
彼时已经有好几位相熟的夫人到了。清雾跟了何氏进到院子的时候,远远便听到屋里传来说笑声。
一进屋门,还没看清都有谁,便听有夫人笑道:“柳夫人可是多年未曾见过了。这位便是柳姑娘罢?”她仔细看了看,叹道:“当真是好相貌。我看咱们京城里,也是寻不到比柳姑娘更出众的了。”
屋内的夫人们便都笑着附和。
吴夫人微微垂眸,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点。片刻后抬眼看向何氏和清雾,又是温和笑意,招呼她们道:“你们来晚了。先前的豌豆黄已经被吃没了,如今新上了点杏仁酥,可是不要嫌弃。”
这话说得有些见外了。
何氏有些诧异,却也不显露出来。拉了清雾坐下,谈笑了片刻便告辞离去。
一出吴府大门,何氏脸上的笑意就瞬间沉了下来。
先前吴夫人的态度,已经表明亲事应当是出了岔子了。
但,即便亲事不成,两家总也算得上是故友罢?
对方非要刻意疏远,却是有些不顾及多年的情分了。
清雾不知何氏为何心情不愉快,忙揽着母亲的手臂,轻轻摇晃询问。
何氏拍拍她的手,看着身边娇俏可人的女孩儿,思量过后,复又微笑。
囡囡还小。
便是吴家不成,又有甚么?
慢慢挑选着便是。
她就不信不能给女儿择出一门好亲来。
思及此,先前胸口闷着的一口气这才舒缓了下来。
拿定了主意,何氏便又带着清雾去了几户人家串门,待到晌午方才归家。
下午的时候,吴林西来柳府顽。头一件事,便是问几位少爷,雾妹妹如今可是有空。
若是平时,何氏听了这话后定然笑眯眯地让清雾也跟了他们去。
可今日黄妈妈将这话说给她听时,何氏却神色十分平静地道:“姑娘今日没有空闲。无法和少爷们一起顽去了。”
黄妈妈应了一声,吩咐了红芍将这话说给少爷们去。
其实,清雾这时候正闲得无聊,在何氏的屋里吃果子,陪母亲说话。
见到母亲这般反应,再一细思今日上午发生的种种,清雾心里明白过来,八成是两家的亲事出了问题。
只是女儿家对于这种事情,素来不好自己开口。
转念一想,也不知是不是霍云霭那边安排的。更是无法言说。
故而她只能择了旁的话题来与母亲笑谈。
母女俩正在屋里说着话,何氏好不容易又恢复了笑容,这时候紫苏匆匆来禀,说是有贵客到了。
“甚么贵客?”何氏听闻,将手里拿着的时新花样子搁到一旁。
“是位世子爷,姓文的。好似是、是……”
“是镇远侯府的?”
听了清雾这一声接话,紫苏恍然大悟,笑道:“好似就是那一个侯府的。”
紫苏不晓得镇远侯府,何氏却是知晓。
且不说之前便听说过。上一回在吴府做客的时候,碰到的不正是这位世子爷?
只是镇远侯府远在西南。他不快马加鞭赶回去与家人团聚,怎地还滞留京城不归?
何氏本就记得上次这位文世子行事鲁莽,不小心泼了清雾茶水的事情。当时因想到他是吴府的客人,便将事情压在心里并未说出半个字儿的不是来。
而后他救了清雾,何氏这才对他改观了些。
只是如今已和吴府有了些微的不快,再听闻这位吴府的客人来家,何氏便只淡淡说道:“大少爷和二少爷如今在何处?寻了他们去招待客人。”
紫苏应了声正要出去,何氏又叫住了她,“吴少爷可还在府里?”
“不在了。”紫苏说道:“之前红芍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他便说府里有事,已经走了。”
何氏心知,吴林西此番前来应当就是为了见清雾一面的。
……当真可惜了。那吴林西,倒是个好孩子。
何氏惋惜地叹息了声,叮嘱道:“与少爷们说一声,那文世子是贵客。如今老爷不在府里,他们需得谨慎些。特别是三少爷。上一次的事情,他终归是记得的。一定要好生客气点。”
紫苏一一记下了,这便躬身退下。
清雾没料到文清岳会在此时来家。
思及母亲刚才叮嘱的柳岸风的那些话,知晓母亲口中“上一次的事情”是说文清岳救了她的那一回,便问道:“我要不要过去,亲自再道一声谢?”
何氏思量了下,摇头道:“罢了。”生怕女儿不解,她说道:“上一回他救你,八成是看在了吴府的面子上。如今我们和吴家或许会不如之前那么亲厚。你……与他远着些也好。如今你爹不在家,几个哥哥一起召请他,也是妥当的。”
清雾自是颔首应了。
昨日守岁,近乎一夜未睡。只天将明的时候稍微歇歇。
早晨一直忙碌着,还没那么明显。如今用过了午膳,又歇了会儿,那困乏今儿就猛然窜了出来。
清雾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便打算和母亲说一声,然后回屋睡段时间。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便听外面噔噔噔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不消去看,也知晓是柳岸风。
清雾正好已经站起身来,索性亲自过去给他撩了帘子,笑道:“跑得那么快,当心摔着。”
她一提摔着,柳岸风便想起来除夕夜自己砰的那一下。哼地声扬了扬下巴,道:“母亲在么?”
“甚么事?”何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外头冷。进来说罢。”
柳岸风扬声应了一声,大跨着步子进了屋。
“母亲,那位文世子想见一见雾儿。大哥让我来问过母亲,究竟使不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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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氏听闻柳岸风的这句话,忽地沉默了。
她侧首望向身边的女孩儿。
五官精致身段窈窕,已然出落成了极其漂亮的少女。
也难怪少年们会多留意她、爱来寻她了。
只是,身为娘亲,即便欢喜女儿受到旁人的留意,但更多的,还是希望孩子少沾惹些是非、过的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考虑过后,她最终说道:“昨夜守岁,熬了一晚上。你妹妹困乏,已经歇下了。”
柳岸风看看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的清雾,再看看何氏,有些怔愣地“哦”了声,“那我就是这么和他说?”
何氏叹了口气,看了他一眼。
柳岸风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句问得欠妥,嘿嘿笑道;“我明白了。嗯,那什么,让妹妹睡得开心点。”
口不择言地说罢,一溜烟跑远了。
待到看不见了他的身影,何氏方才与清雾说道:“那文世子因了吴家而与你相熟。但,往后咱们与吴家……”她叹了口气,“咱们和吴家怕是要疏远了。之前吴家那位少爷来的时候,便没让你过去相见。若是如今世子来了你露面,被吴家知晓后,怕是更加生了嫌隙。即使如此,倒不如都不见。”
清雾听闻,颔首道:“女儿知道了。母亲不必担忧。”
看到她这样乖巧懂事,何氏一时间心中十分感慨。
谁人不爱倜傥少年郎?
且那文世子不知气度风流,偏又相貌极好、身份尊贵。若是寻常女儿家,见了只怕挪不开眼。
如今清雾正当妙龄。
她生怕文世子这般主动下去,女儿即便再无心,也会关注起他来。可那勋贵之家,又怎是他们柳家能够攀得上的?
偏这利弊无法向女儿陈述。
好在,女儿懂事又听话。她说的,清雾都能听得进去。
何氏放心下来,道:“囡囡心里有数就好。已经困乏了罢?你先回屋歇着。晚膳时候我再遣了人叫你。”
清雾本就对文世子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接近心生警惕。虽后来被他所救,十分感谢他,却终究顾虑颇多,也觉得少见较好。
听了何氏一番话,便好生应了,回屋自去歇息。
往后的几日,无事之时吴林西便会时常来柳府寻柳岸汀他们。而文清岳,也会时不时地过来拜访一下。
他们经常会提起想见清雾的意思,均被何氏一律拒了。
清雾知晓母亲的担忧。有时听闻哥哥们说起此事,也只淡笑着揭过去,并不多言。
这段时间内,何氏就连出门都很少带着清雾。不过,往夏家去的时候,还是将她带上了。
只不过是悄无声息地,并未和儿子们多提。省得那些小子们,特别是柳岸风,说漏了嘴,被旁人晓得了清雾出门的去处。
夏如思见了清雾,很是欣喜。
她性格活泼,人又甜美,在京中颇多友人。只是不知怎地,最喜欢的还是这位柳姑娘。虽只见了两面,清雾给她的印象却是极好。
——性子温和,乖巧懂事,却又不会刻板无趣。
夏如思一见清雾去了,也不多客气,当即就和何氏说道:“柳伯母,我一见清雾就欢喜。想要带着她去我屋里顽。行不行呢?”
夏夫人与何氏并不相熟。只是之前为了谢过柳家帮助夏如思,特意拜访了一趟。
如今看女儿这话说得直接一点委婉都没有,夏夫人忙道:“客人刚来,你不招待就罢了,怎还拉着到处跑?”又歉然对何氏道:“如思被我惯坏了,脾气有些不好,还望柳夫人莫要见怪。”
何氏忙道:“我最喜夏姑娘这性子,怎会怪她?我家囡囡平日里就是太静了些,少了活泼。如今夏姑娘肯带了她顽,我高兴还来不及。”
何氏出身书香世家,说话温婉柔和。如今说这话时,神色诚恳半点不耐都无,显然是出自真心。
夏夫人自打见了第一面,就觉得这位夫人脾气十分好。如今看她丝毫不介意夏如思的莽撞,更是喜悦。稍稍斥责了夏如思几句,便让她带了清雾去了。
夏如思性子活泼,把自己屋子装扮得靓丽清新,又在各处摆着许多好玩的小玩意儿。
清雾来了,她丝毫都不藏私,把压箱底的好玩的也拿了出来,与清雾一同分享。
她费力地抱出一个盒子,将盖子打开,献宝一般拿给清雾细看。
里面是一整套椭圆状的小泥人。从拇指大小到半臂大小,足足有十六个。各个神态不一,衣着不同。
将每一个拿出来,搁到桌上,晃啊晃后,便站稳了。竟都是不倒翁。
“新奇罢?”夏如思说道:“这是我舅父从江南带回来的。那儿有一个地方,制造泥人相当精巧。咱们京城都寻不到那么好的手艺。”
这些泥人制作精美栩栩如生,衣着发饰都描画得十分细致。娃娃头上垂下的齐刘海,甚至还能辨出细细的发丝儿。
清雾真心地赞道:“真的很好。”
夏如思这便笑了,现出腮边的酒窝。
她拉了清雾在身边坐下,“那我们就先顽这个罢!”
何氏听闻柳岸风的这句话,忽地沉默了。
她侧首望向身边的女孩儿。
五官精致身段窈窕,已然出落成了极其漂亮的少女。
也难怪少年们会多留意她、爱来寻她了。
只是,身为娘亲,即便欢喜女儿受到旁人的留意,但更多的,还是希望孩子少沾惹些是非、过的开开心心健健康康。
考虑过后,她最终说道:“昨夜守岁,熬了一晚上。你妹妹困乏,已经歇下了。”
柳岸风看看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的清雾,再看看何氏,有些怔愣地“哦”了声,“那我就是这么和他说?”
何氏叹了口气,看了他一眼。
柳岸风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句问得欠妥,嘿嘿笑道;“我明白了。嗯,那什么,让妹妹睡得开心点。”
口不择言地说罢,一溜烟跑远了。
待到看不见了他的身影,何氏方才与清雾说道:“那文世子因了吴家而与你相熟。但,往后咱们与吴家……”她叹了口气,“咱们和吴家怕是要疏远了。之前吴家那位少爷来的时候,便没让你过去相见。若是如今世子来了你露面,被吴家知晓后,怕是更加生了嫌隙。即使如此,倒不如都不见。”
清雾听闻,颔首道:“女儿知道了。母亲不必担忧。”
看到她这样乖巧懂事,何氏一时间心中十分感慨。
谁人不爱倜傥少年郎?
且那文世子不知气度风流,偏又相貌极好、身份尊贵。若是寻常女儿家,见了只怕挪不开眼。
如今清雾正当妙龄。
她生怕文世子这般主动下去,女儿即便再无心,也会关注起他来。可那勋贵之家,又怎是他们柳家能够攀得上的?
偏这利弊无法向女儿陈述。
好在,女儿懂事又听话。她说的,清雾都能听得进去。
何氏放心下来,道:“囡囡心里有数就好。已经困乏了罢?你先回屋歇着。晚膳时候我再遣了人叫你。”
清雾本就对文世子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接近心生警惕。虽后来被他所救,十分感谢他,却终究顾虑颇多,也觉得少见较好。
听了何氏一番话,便好生应了,回屋自去歇息。
往后的几日,无事之时吴林西便会时常来柳府寻柳岸汀他们。而文清岳,也会时不时地过来拜访一下。
他们经常会提起想见清雾的意思,均被何氏一律拒了。
清雾知晓母亲的担忧。有时听闻哥哥们说起此事,也只淡笑着揭过去,并不多言。
这段时间内,何氏就连出门都很少带着清雾。不过,往夏家去的时候,还是将她带上了。
只不过是悄无声息地,并未和儿子们多提。省得那些小子们,特别是柳岸风,说漏了嘴,被旁人晓得了清雾出门的去处。
夏如思见了清雾,很是欣喜。
她性格活泼,人又甜美,在京中颇多友人。只是不知怎地,最喜欢的还是这位柳姑娘。虽只见了两面,清雾给她的印象却是极好。
——性子温和,乖巧懂事,却又不会刻板无趣。
夏如思一见清雾去了,也不多客气,当即就和何氏说道:“柳伯母,我一见清雾就欢喜。想要带着她去我屋里顽。行不行呢?”
夏夫人与何氏并不相熟。只是之前为了谢过柳家帮助夏如思,特意拜访了一趟。
如今看女儿这话说得直接一点委婉都没有,夏夫人忙道:“客人刚来,你不招待就罢了,怎还拉着到处跑?”又歉然对何氏道:“如思被我惯坏了,脾气有些不好,还望柳夫人莫要见怪。”
何氏忙道:“我最喜夏姑娘这性子,怎会怪她?我家囡囡平日里就是太静了些,少了活泼。如今夏姑娘肯带了她顽,我高兴还来不及。”
何氏出身书香世家,说话温婉柔和。如今说这话时,神色诚恳半点不耐都无,显然是出自真心。
夏夫人自打见了第一面,就觉得这位夫人脾气十分好。如今看她丝毫不介意夏如思的莽撞,更是喜悦。稍稍斥责了夏如思几句,便让她带了清雾去了。
夏如思性子活泼,把自己屋子装扮得靓丽清新,又在各处摆着许多好玩的小玩意儿。
清雾来了,她丝毫都不藏私,把压箱底的好玩的也拿了出来,与清雾一同分享。
她费力地抱出一个盒子,将盖子打开,献宝一般拿给清雾细看。
里面是一整套椭圆状的小泥人。从拇指大小到半臂大小,足足有十六个。各个神态不一,衣着不同。
将每一个拿出来,搁到桌上,晃啊晃后,便站稳了。竟都是不倒翁。
“新奇罢?”夏如思说道:“这是我舅父从江南带回来的。那儿有一个地方,制造泥人相当精巧。咱们京城都寻不到那么好的手艺。”
这些泥人制作精美栩栩如生,衣着发饰都描画得十分细致。娃娃头上垂下的齐刘海,甚至还能辨出细细的发丝儿。
清雾真心地赞道:“真的很好。”
夏如思这便笑了,现出腮边的酒窝。
她拉了清雾在身边坐下,“那我们就先顽这个罢!”
旁边的小丫鬟忍不住插口,说道:“姑娘可是等闲不拿出这个来。就连我,这才第二回看到呢。”
夏如思一听,恼了,叱了声“多嘴”,索性将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和清雾两个人一同顽。
回去的路上,何氏细问清雾,夏如思怎样。
清雾便将两人玩耍的事情细细说了。想了想,又道:“我很喜欢夏姐姐。”
何氏轻轻“嗯”了声,静静细思。
她对夏家十分满意。
旁人不说,单看夏夫人和夏如思,都是十分好相处的。
刚才她稍稍试探了夏夫人的口风。对方显然也不反对这样的事情,只是话里话外透的意思,是想要借机看看柳岸芷才好。
对此,何氏倒是不担忧。柳岸芷的品貌,她还是有信心的。
只是……
悄悄望一眼身边的乖巧女孩儿,何氏忍不住叹了口气。
原先只顾着担心几个臭小子,未曾忧心过女儿的亲事。如今眼看着囡囡就要十二了,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龄,她亦是开始发愁起来。
多年不在京中,也不知如今各家是个甚么状况。
这些日子和各家亲眷来往,她倒是见了不少适龄的少年。有几个很是不错。往后仔细瞧瞧再说。
这样一思量,未免就想起了吴家。
她知晓,定然是那边改了主意,不想再结亲。
只是为何做不成亲家后,就连态度也转变,好似连挚友都做不成了,这倒是让她颇费思量。
到了初五那天,各处的官员便要开印上衙。
清雾亦不例外。
天还未亮她就起了身。眼睛都还睁不开,窦妈妈就已经吩咐着两个丫鬟给她换好了衣裳。
起身洗漱,好好洗了把脸,这才清醒了些。
刚收拾妥当,黄妈妈便亲自来叫,说是夫人那边已经摆好了早膳,叫姑娘过去一起用。
何氏听闻当日除夕宴上,有人刻意为难清雾。虽隐隐约约的不知细节,问清雾时清雾只报喜不报忧,她还是十分担心。
伴君如伴虎。而且,这位天子还是个性子冷漠的。女儿在他身边,自然讨不了甚么好去。
认真叮嘱了半晌,直到女儿连连答应在宫中绝不会鲁莽行事,何氏这才放心了稍许,目送女儿坐了车子往宫中行去。
到了半路,车子刚刚转到一个弯角处,猛烈一震,紧接着,急急地停了下来。
清雾心下疑惑,想要撩了帘子去看缘由。被窦妈妈阻了。
“姑娘莫急。我先去看看再说。”
清雾颔首应了,便在车子里静静等着。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人声。一个是窦妈妈,另外一个,居然是文清岳。
窦妈妈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恼意,“文世子这是何意?若说我家车子挡了您的道,那我们让开便是。可这路上分明没甚么人,路也这般宽阔。世子为何还要这般咄咄相逼?”
“我想你怕是误会了。”文清岳的声音带了一丝疲惫,“我不过想看一看雾妹妹腕上的那颗痣罢了。只是苦于寻不到机会,方才出此下策。”
清雾见他提到她腕间有颗痣,还非要看一眼不可,不知怎地,忽地想起来当初吴林苑说的那句话。
——你这颗痣,倒是特别。与旁人的不太一样。
想到这儿,清雾心中一动,冒出来一个念头。
——自己这痣,除了母亲和贴身伺候的几人外,再无旁人知晓。就连几个哥哥和父亲,怕是都没怎么看到过。
若是还有旁的甚么人晓得,那么对方应当是在她去往柳家之前见到的。因着她还没来到这世间,故而不知。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文清岳岂不是……岂不是……
这个想法出现地那么突然,但可信度又是那么地高,以至于让清雾心神剧震,无法拒绝车外之人的请求。
清雾猛地掀开车帘,急忙阻了车外两人的争执。而后和窦妈妈说了声,让她不必担忧,在旁边守着,莫要让旁人靠近。这才将文清岳叫到车边。
四顾看看无人,清雾慢慢撩起了衣袖一边,让文清岳看了眼那痣。
而她自己,则目光灼灼地望向眼前的儒雅少年,低声问出了心中疑惑。
“你、你难道……”
她话说了一半,猛地顿住,陡然截断。
只因她发现看到那痣后,文清岳非但没有露出欣喜的模样,反而神色痛苦、扭过头去、双拳紧握。
清雾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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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岳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神色有些恍惚,口中还在不停地反复念叨着几句话。隐隐约约地,可以辨出是“死了”“都死了”,诸如此类。
他平素都是儒雅得体的模样,清雾何时见过他这样失态过?有些担忧,想要询问一二,却被窦妈妈不动声色地将车帘子放了下来。
“启程罢。”窦妈妈钻进车中,快速说道。又朝清雾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去理会文清岳。
清雾轻声应了,到底还是不太放心,就微微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却见文清岳眼睛直直地盯着马车,脸色苍白地看着她。而后,他慢慢地转过了身,失魂落魄一步一挪地往回走去。
清雾抚了抚腕间那颗痣。总觉得自己好似忽略了甚么。但是怎么也抓不住那个点。看看时辰,已经快要晚了。于是轻叹口气,只得暂时作罢,待到下一个休沐日出宫后再说。
进了宫后,清雾见小李子过来迎她,就悄声问了霍云霭现今在何处。
得知他如今还未下早朝,清雾大松了口气。估量了下霍云霭回昭远殿所走的路线,她特意将其避开,绕了个大远路往宁馨阁行去。
小李子不解,窦妈妈亦是疑惑。询问她为何如此。
清雾有苦说不出,只能避重就轻地说道:“这个时候差不多将要下朝。若走那条路,怕是会遇到诸位大人。即使如此,倒不如绕开得好。”
虽然她说出来的并非她要绕远的最主要目的,但,她这话却是大实话。
窦妈妈没有亲眼见到当日除夕午宴时清雾与众臣对峙的局面,小李子可是亲眼看到的。
一听清雾这般说,小李子当即赞同道:“姑娘说的是。那还是绕着些的好。左右也就多上几步的距离。”
窦妈妈这便明白过来,就也没多说甚么。
清雾本以为自己这个计划当真妙极。谁知刚进宁馨阁,便看到院中站了个人,正负手欣赏院中的几株梅花。
看那挺拔的身姿和华贵的气度,不是霍云霭又是哪个?
许是三人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少年天子缓缓转过身,朝清雾看来,唇角轻勾,扬起一抹淡笑。
清雾顿时愣住了,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该如何应对是好,只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窦妈妈和小李子极有眼色。一见这情形,两人直接把跪了一地的宫女给叫出了院子。又把刚才守在院子里的于公公喊上,三人从外面将院门掩上,守在了院门口,挡住所有来人,一律不准进。
于是,不过瞬息间,偌大的院落内,竟是只留下了清雾和霍云霭两个人了。
这个情形让清雾心下紧张,一下子反应过来,赶忙转身就跑。谁知还没来得及迈出两步,就被身后的少年紧跨几步追了上来。一把揽住腰身,再也挣脱不得。
清雾全身一僵。
上次除夕宴后留宿寝宫的情形瞬间浮现在脑海。顿时又羞又窘。
——那时不知是不是宴席上酒气太多的关系。她刚下了酒席,便头昏脑胀,于是去了霍云霭的寝殿休息。
哪知道她刚一醒来,他竟是故技重施,抱了她一阵索吻。而且,比起以往那几次都要热烈……
清雾当时发觉了他的身体变化,又因是靠坐在床上,顿时吓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虽说他自制力极强,硬生生忍住了。可清雾被吓坏了,心有余悸。这回一进宫,她不由自主就想到了上一次的事情,哪还敢和他正面对上?
谁知……谁知他居然直接来宁馨阁截她了……
发现怀里女孩儿全身紧绷,显然是怕得厉害。年轻的帝王明白过来,忍不住在她耳边低低笑了。
“怎么?上次吓到你了?居然特意绕了远路过来。幸好我察觉不对,直接到了这里来。”
霍云霭在她耳边低喃,声音沙哑而又魅惑,“你若是不习惯,不如,我们再温习一遍?多来几次,便也好了。”
听他这样说,清雾紧张到了极点。忙用力去推他,羞得满脸通红,语不成句,只不住地重复说道:“谁要习惯?不、不行。你放开。你,你放开!”
她的力气才多大,哪比得上日日习武的挺拔少年?
霍云霭原先不过是太想念她,生怕她要躲上好些时候,所以直接过来等她,也好尽快见一面。
可是两人这样相拥着,心心念念的女孩儿就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他又哪里忍得住?
他呼吸瞬间沉滞。不管不顾地用手臂紧紧揽着她。她扭头去躲,他也不介意。吻不到唇,便去吻耳侧,吻下巴,吻脖颈。
少年的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清雾无力阻挡,只能全部承受。
渐渐没了力气抗争,只得由着他擒住她的唇,辗转吮吸,将她最后的一丝力气与气息尽数夺去。
迷迷茫茫间,她感受到腰后侧的辗转流连。心中大惊,忙扭动身子去拒绝。
他好似完全没有发觉她的拒绝一般,又揉捏了半晌,方才喘息着稍稍松开。
清雾此刻没了力气站立。所以倚靠在这罪魁祸首的胸前,慢慢平复心情。然后抬起手来,轻抚了下唇边,顿时恼了,低低地抱怨:“又肿了!你就不能轻点儿?”
霍云霭低头看了看,喟叹一声,用修长食指给她轻轻按揉。
片刻后,他忽地说道:“既是要在宫里待十日,你家人见不到这情形,那唇脂不用也罢。”
上一回在柳府,他情不自禁闹得她唇上有些肿了,她便是用唇脂遮掩,这才没被家里人发现。
可是这一次……
“当然要用。”清雾气道:“有那么多宫人来来回回,你当旁人都眼拙,瞧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么?!”
“可那东西,据说不得吃入肚腹。”霍云霭有些为难地喃喃说道。
清雾怔了下,又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那“将唇脂吃入肚腹”是甚么意思。顿时又羞又恼。趁着他不注意,狠命踩了他一脚。凑着他滞了一瞬的功夫,使了全身的力气挣脱他的怀抱,急急往门外去了。
霍云霭生怕她这次跑了,下一回躲他躲得更狠。赶紧一把将门按住,把人拦着,好生宽慰。眼见她不肯去听,少年无奈,暗叹一声,只得改了法子。
“我还有事与你详说。你若是不搭理我,岂不是听不到了?”
一听这话,清雾只能慢慢地转回身子,与他面对面站着。只是,提防地后退了两步,择了离他三尺远的距离立定。
“甚么事情?你先说。”
“上次你与我提及宫女诊治之事,可还记得?”霍云霭问道。
这个事情,清雾倒是有印象。
当日将要回家过年,她去了酿酒坊和严嬷嬷道别。因着有个宫女病了,严嬷嬷就顺口说起来,宫女最难的便是看病。太医本就是为主子们看诊的。若是宫女想要让他们给瞧一瞧病症,却不太合适了。而且,也请不动他们。
当时清雾就将这事儿记在了心里。去到昭宁殿的时候,还和霍云霭提了几句。
她倒是没料到,霍云霭亦是将此事记在了心上。还在她回来的第一刻,就将它提了出来。可见是认真将她的提议细细想过的。
思及此,清雾的心里慢慢泛起了暖意。再望向霍云霭,便没了刚才的那些提防。
“我即便记得,那又如何?”
她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带了三分笑意,是她平日里放松时候的模样。
看她如此,霍云霭知晓她是将心防放下了。不由莞尔。慢慢地往前走着,一点点朝她靠近。
“我特意让太医院安排了洛太医今日当值。你若是想处理此事,不妨到那里去寻他。或许,能有好的解决之道。”
洛太医是清雾熟悉的太医院中的唯一一人。当年儿时,霍云霭便是带了她去往洛太医处诊治。也是因此而认识了洛太医的徒儿岳莺。
至于太医院中旁的太医,清雾即便见过,也基本上没怎么说过话。
清雾没料到霍云霭竟是把这事情也已经安排妥当,心下更是喜悦,颔首道:“那我立刻过去。”
还没迈开步子,手上一紧,却是被人拉住了。
清雾转身去看,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额上已经传来轻柔触感。正是霍云霭在那处留下了个轻吻。
清雾的恼意尚未升起,眼前的少年已然淡笑着说道:“快些去罢。早去早回。我等你一起午膳。”
对着这样的他,她心里头的那点怒火忽上忽下地窜了半天,渐渐偃旗息鼓,无法冒出来了。
犹豫了半晌,最终低低地“嗯”了一声,急忙去处理此事。
年轻的帝王缓缓松了口气,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他好像……
已经找到“正确行事”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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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云霭心情颇佳,踱步出院。
行了约莫二三十丈,未到昭宁宫前,穆海匆匆而来。行礼之后,又快速地抬头看了霍云霭一眼。
若是旁人如此,或许是大不敬。但穆海这般,霍云霭知他是有要事要说。当即将身边之人尽数屏退,只唤了穆海一人跟随,大步进入昭宁殿内。
殿门闭合后,虽周遭没了旁人,穆海依然不敢大意。行至少年天子的身侧,轻声说道:“陛下。卞王爷来京了。”
卞王爷是当年最早跟随先皇的那批人之一,比郑天安还要早一些。正因如此,又兼立下赫赫战功、持身甚正,先皇封他王位。
霍云霭听闻,双目陡然凌厉起来,“此话当真?”之前探得的消息,是卞王暗中准备着三四月份来京。如今,竟是提前了?
“千真万确。”穆海低声道:“原本他是悄悄到了京城,又遣了人偷偷去寻了镇远侯府的世子爷。谁知文世子不知怎地,今日性情大变。卞王爷的亲信不过是凑过去说了几句话,他竟是嫌对方太聒噪,问也不问对方是谁,随机当街吵了起来。若不是那人闪得快,怕是都要被银鞭抽到。”
霍云霭轻叩桌案,“文家和卞王府么……”
穆海想了想,“镇远侯府和卞王爷应该没有关系。镇远侯府这些年一直置身事外,素来不问朝中之事。且,谁也没料到文世子会在这个当口来京。想必卞王爷也是临时起意,派了人去拉拢侯府。谁知竟然碰到这种事情。”
“卞王如今身在何处?”
“郑府。”穆海说着,扬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扮作了推车老翁,送了一车蔬菜入郑府。而后再推空车出郑府时,已经换了另外一人。”
……
太医院位于皇宫东侧。从昭宁宫过去,距离算不得太远。
若是以往,清雾或许便直接走着过去了。顺便还可以熟悉下这一段的路程。可今日刚刚开印,来往事务繁多,待会儿回来少不得还要一通忙碌。
于是到底还是唤了人抬轿子来。这个时候节省些力气,到了晌午过后才不至于太过疲累。
凑着稍等片刻的功夫,清雾赶紧对镜细看。察觉自己刚才快速涂的唇脂很匀称,没甚疏漏了,这才暗松口气。
这时,忽地想起一事。原本不愿多去思量,可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唤了窦妈妈来。
“方才我看那文世子神色不对。你去一下他的住处,看看他现今如何了。”
窦妈妈不解,有些顾虑道:“姑娘莫要多管旁人之事为好。虽然镇远侯府素来清正,但我瞧那文世子,总觉得他另有所图。”
“有所图也好,没所图也罢。总归上次是他救了我。这个人情,我还是要记下的。”清雾说道:“不过是看一看罢了。若是无事,那便极好。若是有不妥当之处,也可及时帮着处理一下。”
“可是姑娘身边,总得有个人伺候着才好。”窦妈妈思量了下,“我瞧着那个杜鹃尚还不错。姑娘不如带了她随身伺候着罢。”
杜鹃是在宁馨阁伺候的小宫女。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半天说不了一句话。但胜在为人老实可靠,并没有太多往上爬的心思。
清雾对这个小宫女的印象也是不错,自是颔首应了下来。
窦妈妈这便领命而去。
她刚走没多久,轿子便也到了。坐在轿上,摇摇晃晃行了一炷香的时候,隐隐约约地,便能嗅到御药房里飘来的药味儿了。
清雾唇边刚刚露出一个笑意,便听外头响起了个男子声音。
“请问,轿中的是柳大人么?”
自从清雾上任之后,霍云霭特意命人给宁馨阁诸人缝制了特定的衣衫。在宁馨阁伺候的宫人,衣着与旁的宫殿截然不同。想来,外面之人便是看了杜鹃的衣裳后,这才有此一问。
清雾稍一思量,去了顾虑。掀了帘子走下轿子,与外面之人见了礼。
对方姓程,身着太医服饰,约莫而立之年。身材微胖,脸带笑意。瞧着样貌,倒像是个十分和气的。
他朝清雾拱了拱手,“不知柳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清雾欠身说道:“有稍许事情要与洛太医详谈。不知洛太医他……”
“洛太医?”程太医说道:“洛太医正在御药房里忙着煎药,怕是腾不出空闲来。若是大人不介意,不如我带您四处看看?”
他说这话时,口气十分轻松随意,好似与老友商议一般。
不待清雾开口,他已经作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柳大人请随我来。”
走了两步,见清雾纹丝不动并未跟上,他这才回过身来,疑惑询问。
“多谢您的好意。”清雾婉拒道:“既然洛太医正忙着,那我稍等会儿他便是。”
说着,不待程太医开口,她便坐回了轿子,直截了当吩咐道:“去御药房。”
那位程太医又紧追了两步,急急劝了几句。
清雾正要开口再拒,却听车外响起了个略带着羞涩的声音。
“这位大人,您莫要再劝了。我家大人去寻洛太医,是皇上下了口谕的。若您想请柳大人过去,怕是得先请示了陛下才行。”
三两句话,彻底堵住了程太医的口。
清雾有些诧异,不由掀开了点轿帘,往外头看了眼。
杜鹃依然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五官算不得出众,皮肤稍黑。身量倒是颇高,比清雾高了半个头。
眼看着离刚才遇到那程太医的位置已经有些距离了,清雾便开口问道:“你怎知我去寻洛太医是皇上的主意?”
宫里人最最重要的,便是谨言慎行。特别是涉及到当今天子的话语,更是要极其慎重。
即便是为了助她拜托那人的纠缠,想必杜鹃也不会随意掰扯理由出来。定然是知晓事情缘由,方才会说出口。
听了清雾的问话,杜鹃思量了下,说道:“大人初到宫中,并不认识宫内太医。洛太医深得陛下信任。大人一来就直接点名见的是他,而且,非他不可,想必是陛下吩咐的。”
清雾不由又多看了她几眼。
这道理倒是也说得通。
想她幼时见到洛太医,要么是在宫外,要么是在霍云霭的寝殿,旁人并不知晓。杜鹃有此猜测,也是说得通的。
清雾这才稍稍放下了心中的疑惑,轻轻应了一声,并未多言。
方才已经离御药房较近了。如今不过再行了一盏茶的功夫,轿子便到了御药房的院子外头。
清雾让抬轿的宫人停在了院门处,她则下轿朝里行去。刚走两步,便见正中那间屋子里有一人正小心谨慎地站在药炉前,轻轻扇着火,不时地看一眼药罐。神色严肃认真,正是洛太医。
清雾并未刻意放轻步子,而是照常往里行去。虽步履轻盈,却还是能听到较为清晰的脚步声。
即便如此,屋内人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依然紧盯着自己眼前的物什,半分也不朝外面看来。
行至屋门前,清雾不由叹道:“洛太医当真专注。想必外面即便再繁乱,也打扰不到您半分。”
洛太医这才往屋门处看来。见到清雾,先是怔了下。沉吟片刻,忽地面露喜色,道:“原来是你。”简短说罢,又继续盯着眼前之物。只向清雾大致摆了摆手,“你莫过来。我这很快就要好了。你且去旁的屋子稍等片刻。我好了再去寻你。”
他和药炉的旁边,零零散散地搁置了许多小物件。若是清雾不管不顾地硬要往屋里去,少不得要踢到一两件。
清雾会意,笑着应了一声,也不多言,只静立在门前等着。
许久后,洛太医终是松了口气。将药罐端了下来搁到一旁。拿过旁边的布巾擦了额上的汗,抬眼随意地往门口处一瞧,看到清雾,登时一愣,“你怎地在这里候着?”赶忙弯身去捡拾东西,“这里乱得很。你在旁边等等就是。”
清雾帮他一起往旁边桌上捡拾着,笑道:“镇日里坐着,也是累了。倒不如稍微站会儿,还能舒展下身子。”
洛太医也没跟她客气。看她动了手,就和她大致说了东西要放在哪里。
一切收整完毕,两人这才闲了下来。
洛太医从旁边选了一个近乎全新的布巾来,给清雾净手。他自己倒了盆水,拿了先前用那个,在水里清洗着,顺口问道:“观你气色,并无异状。莫不是有事寻我,才来了这一趟的?”
“正是如此。”清雾说道:“不知洛太医有没有考虑过,从宫女中择出几人来,学习一些基本的医术?”
一听她这话,洛太医手里的动作忽地顿住。然后慢慢侧过身,一脸惊诧地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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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洛太医将手中之物丢回到盆中,甩了甩手,摇头一叹,“这,怕是不成的。”
清雾来之前便没想过单凭自己一个想法洛太医便会出手相助。听闻他拒了,也不气馁,好言说道:“太医不妨再考虑考虑。”
“柳大人为何会生出这种想法?”洛太医拿起药罐往空碗中倒着,小心翼翼地避去药渣。
清雾从他的话语和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便将之前自己听闻的一些事情与他大致说了。
“……宫中女子甚多,只身份低微,一旦生病,无法及时得到医治。我便想着,从中选拔几人,专学医术。”
眼看一碗将满,清雾便从旁拿了洛太医先前准备好的另一个空碗,放到了洛太医跟前。
洛太医低声道了谢,又道:“学医是个苦差事。又要慢慢熬着。短期内哪能学得会?若是没有耐心半途而废,岂不是白费了心思。”
“当然是选对此有兴趣又有毅力之人。一旦择中,自然会严加约束。我对学医并不精通,若是定下此事,便可再行商议个中细节。”
清雾言辞恳切,洛太医听了,不由又是一叹。沉默半晌,将汤药尽数倒出,又添了水去煮第二道。坐到药炉前,拿了蒲扇将炉火扇旺,这才与清雾说道:“柳大人的想法是好的。只是在这宫里头,着实难以施行。”
“为何?”
“宫中女子甚多,但,都只是奴仆,并无主子。若只单为给同为奴仆的宫女看诊,一次两次就也罢了。长此以往,她们既要做平日的活计,又要负责旁人的身体康健,如何不抱怨自己的多劳、如何不羡慕旁人的清闲?即便如今挑选的这些人堪当大任,那她们之后呢?若是没有了后继之人,倒不如当初就不做此等事。这事最难的,恐怕就是‘长久’二字了。”
清雾这才晓得了洛太医最大的担忧所在。
她没料到,自己刚才初初提出一个想法,洛太医已经想得如此久远了。可见洛太医当真将她的话听在了心里,细细思量过。
清雾心下欢喜。眼看周遭没了旁人,便将自己先前的想法大致与洛太医讲出一二。
“我既是打算择出这样一批人,往后便会让她们专职做此。往后将宫女管制起来后,自会单辟一个院子与她们。只要方法得当,自然能够一年一年地继续下去,断然不会白费了如今的这番心思。”
洛太医没料到清雾竟是说出了“管制宫女”这些字句来。怔了一瞬,低头去看被扇得明明灭灭的炉火。
“你且让我想一想。”他摇头叹道:“这事儿我得好好琢磨下,方才能够给你个答复。”
既是要做大的变动,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今日不过是初初与洛太医提起此事。清雾没想到简短几句洛太医已经将这事儿琢磨透了,这般状况,着实已经比她当初预料的好得太多。
听闻洛太医要考虑一下,清雾便好生应了。又帮他将这一番煮药要用的器具搁置到旁边,这便告辞离去。
午膳将要摆上的时候,窦嬷嬷回来了。听闻清雾在昭远宫,她也没回宁馨阁,直接转到了昭远宫来见她。
这个时候,清雾正在御书房里伴霍云霭看书。
她不敢忘自己的职责是“侍书女官”。若是此事做得不得当,怕是要引人诟病。因此,从太医院回来后,她便径直来了御书房。
原打算看看有甚么需要自己做的。谁知霍云霭并不让她过多操心那些琐碎之事,所有事务已经让旁人提前做好。
墨,小李子早已研好。茶水,于公公已经早早摆上。桌案,也已经让他们师徒俩给收拾妥当。
清雾过去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只有发呆的份儿了。于是磨磨蹭蹭,站到了霍云霭的身边。想要帮他来回递奏折。偏他动作快。还没等她动手,他已经搁下看过的拿起了另一个。
清雾默了默,索性干站着,低头看自己脚前两尺地。
霍云霭见状,忍俊不禁。笑着唤了她一声,将案旁的一摞书推了给她。这便继续低头翻看奏折。
刚才清雾过来的时候,就留意到那些书了。足足有两尺多高,原本并非在霍云霭书案上搁着的,因此乍一瞧见显得很是突兀。
只是她以为那是霍云霭新近要翻阅的书籍,便只大致扫了眼,并未多想。谁知竟是要她看的?
清雾心下疑惑。使了使力,发觉一次没法搬完。于是分成三回把那一大摞书搬到旁边的桌案上。拿起最上面一本看了眼,望见书名,便是一愣。大致翻阅了下,果然是讲古时女官设立情形的。
她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忙将这一本搁下,把下面一些都大致翻看了一遍。
果然,这一大堆,无一不是与此相关的。
清雾这才明白过来,想必是过年无事时霍云霭从藏书阁中找出来的这些书册。为的,便是助她完成那“管制宫女”一事。
心中洋溢起融融暖意。不由抬眼望去,看那少年仔细忙着自己的事务,细细凝视他冷然凝肃的眉眼……
许久后。
霍云霭将朱笔丢掷到一旁,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清雾蓦地回神,忙上前过去,关切问道:“怎么?可是哪里不舒服?”
霍云霭轻笑道:“再被你这样看下去,这些奏折,怕是到了明日我也批不完了。”
清雾忽地明白过来。他分明是在说她许是自己先前盯着他看得太久了,这才引得他走神。
她正要辩解,谁知他又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不如这样。待到晚膳过后,无事之时,你我月下对饮。那样的话,你想看多久都可以。如何?”
清雾顿时窘了。气恼地推了他一把,转身就朝门外走。刚行没几步,恰好看见小李子将门打开了很小的一个缝儿。透过门缝,他在外头不住挥手。显然是在让她出去。
清雾果断地弃了这御书房的差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到得门外,便见窦妈妈正候在廊下。
清雾有些惊讶她回来的那么快,一见面便问道:“怎样?他可还好?”
窦妈妈先前被她遣了去看望文世子。如今听闻清雾问起,窦妈妈的神色一下子黯然下来。
“算不得太好。”窦妈妈斟酌着词句,“与人争吵了一番,回到酒楼后便独自一人闷在自己屋子里。我见他许久都没有要出来的迹象,便先回来了。”
顿了顿,她又道:“我瞧着,文世子那模样,倒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
“受刺激?”
清雾先是讶异了下,继而否了这个说法,“记得之前初初见他,还并未有何异状。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我也未说甚么,怎地还能刺激到他?”
至于那颗痣……
想他看到时的痛苦模样,想必……他和她,也没甚关系罢。
“要不要晚一些再去看看?”窦妈妈担心道:“他孤身一人在这京中,若是出了甚么状况,那该如何是好。”
清雾刚要点头,迟疑了一瞬,又摇了摇头。
“罢了。我们能看他一时,哪能时时刻刻留意着?不如过几日再去探望罢。”
差不多元宵节时,才到了她休沐之日。在那之前,她无法出宫。即便知晓了他的状况不佳,也无法出手相帮。
窦妈妈听闻,颔首应是。
清雾没有想到,霍云霭在午膳时询问过她和洛太医的对话后,竟是直接从太医院要来了一份太医的当值时日表。上面将本月每个太医当值的日期与时辰尽数说明,自然也有洛太医的。
“此事不易拖太久。他心中顾虑颇多,若是迟了,怕是最终会拒绝。虽说我可以命他助你,但,想必你更像亲自将此事办妥。”
霍云霭将纸张递到她的手中,指了洛太医那一栏,说道:“此人面冷心软。若是拒了你一次,无需理会。只管去寻他第二回、第三回。总有一日会成功。”
简而言之,一个“磨”字。
得了他这话后,自那日起,洛太医当值的时候,清雾若是无事,便会去那边拜访他。
如果他不得空,打个招呼便完。若是洛太医得闲,清雾便会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候,是与他说自己那设想当中的一些细节。有时候,是搭把手帮他一下。
最后,洛太医终是被她说动,给了她个准信儿,会“尽力而为”。
得了他这句话,清雾明白他这是真正将此事搁在了心上,方才松了口气。
虽然洛太医这边行进地还算顺利,但清雾在严嬷嬷那边,却是碰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
年前窦妈妈答应了清雾会去严嬷嬷那边走动后,就时不时地往酿酒坊去。
那时清雾、窦妈妈和严嬷嬷的关系已经和缓了许多。窦妈妈与严嬷嬷都是爽利的性子。放下彼此的成见后,平心静气地说话,倒也颇为谈得来。
虽然时不时地还会争执一番,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她们现在会很快就将争吵抛诸脑后。
原本事情已经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谁知一个年过下来,两人再去酿酒坊,却是吃了闭门羹。
严嬷嬷压根就不见清雾和窦妈妈了。任凭清雾怎么好生去说,都没有用。
清雾又是心急,又是气馁。
临行前,特意隔了紧闭的房门问严嬷嬷:“您既是不肯相见,可否给我个理由?”总好过她甚么也不知,就被人这样给拒了。
许久,房内都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谁知就在清雾将要放弃、转身走出两三步后,却听门内的严嬷嬷开了口。
“大人既是背地里与那玉芝偷偷见面,又何必来我这儿费那许多心思?”
清雾脚步一顿,这便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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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雾慢慢转过身,望向紧闭的房门。
十二坊的住处,她已大致看过。酿酒坊宫女的居住条件,在坊中算是较差的。
虽说严嬷嬷在酿酒坊中威信颇高,且也是入宫好些年资历颇老了。但眼前的木门,虽看上去尚可,细细去瞧,便能发现边角处有些微的斑驳。显然是许久未曾休整。
倘若没记错的话,针线坊的条件比这里好上许多。特别是玉芝住的那间屋子。清雾曾在不远处看过,明显比旁人的要亮丽一些。那漆泛着微微亮光,显然是近期刚刚重新刷过。
“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万事看得比我多、比我透。我和玉芝即便见过,其中是非,想必嬷嬷只要细细想过,就能辨明。”又道:“即便我存了拉拢嬷嬷的心思,但我何时做过对你不利之事?窦妈妈也不曾如此。”
清雾对着木门说罢,缓步朝外行去。眼看着就要走出十二坊的范围,她脚步微顿,忽地折转,朝着临近的院落行去。
此时正当休息的午间时辰。玉芝闲来无事,正和针线坊一起做活的宫女们嗑着瓜子聊天。
宫人们居住的院落,大都是自己打扫。平日里做事已然累了,还要清扫居住之地,精神更是疲累。因此,大部分人都小心地将瓜子握在自己手里,或者用个碗碟装起来。等会儿倒掉,便一了百了,省事得很。
只有玉芝毫无顾忌。随手将瓜子皮撒了一地。偶尔起来走动,亦是不当回事儿。走到那里,那壳就扔到了哪里,随意得很。
有小宫女看不过去,与身边年纪稍长些的前辈轻声嘀咕道:“玉芝怎么这般讨厌?等下清扫起来,可是麻烦。”她看了眼自己握着瓜子壳的手,愤愤道:“不如我也丢在了地上。那样一了百了的,倒是省事了。”
“哪一个都像你这样想,到时候清扫起来岂不是更加麻烦?少一点事便是一点罢。这样计较着,到头来受苦的不还是自己?更何况,她这样可以。你若是这样,便要被她训斥了。”
年纪稍长些的那个说罢,斜着一双美目睇向玉芝,“人家有人撑腰,我们哪比得过。”
“可是采萍姐姐不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么?比起她来,晚不了几年罢。更何况,您的样貌身段都比她要好,平日里也更得皇上欢心。何须介意她去!”
听闻这个,采萍便想起了之前玉芝扇她耳光之事。心里又是愤恨,又是畅快——任凭玉芝再怎么有手段,也比不过她去!
想那日她们针线坊的几个人一起去领新来的布匹,到了半路,恰好遇到了陛下。
当时陛下身边有十几位公公、嬷嬷跟着。她们远远看见了,只觉得那人又是好看,又是英武,又是威严,全天下的男子,怕是都没一个比得上他的。
平日里陛下量身,从不肯让年轻女子接近,只让近身伺候的路嬷嬷或者于公公量了,然后将数值告知针线坊的人。
她们从未这么近的看过陛下。如今见了,都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哪怕多望上一眼,也是好的。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陛下朝她们这边扫了一眼。采萍觉得,那一眼是望向她的。旁边几个宫女也都这么说。偏那玉芝坏她好事。假惺惺地将她从昭宁宫伺候的路嬷嬷手下将她救下,而后又处处为难她……
“咦?采萍姐姐,那位不是柳大人吗?”
采萍被人撞了下手肘,恍然回神。
因着院子里好多瓜子壳,采萍又不愿见到玉芝那副张狂样,就站在了院门口处。那小宫女和她关系不错,也随了她站在这里。
从她们所在之处往外望着,便见一个娇俏窈窕的身影朝着这边走来。不需细看,也知那是新来的侍书女官。
平日里每每说起这个小女官,玉芝都是一脸的厌弃,说甚么这女官狐媚得很,招惹了陛下,这才得以进到宫里来。一定要远着她些,不然的话,沾染了那狐媚之气,那可是洗都洗不掉的。
采萍倒是不那么想。
那女官每日里离陛下那么近,若真是狐媚之人,怎地不见陛下待她亲近?
每每出行,这位柳大人都是孤身一人。偶尔和陛下一同出来,两人也是一前一后,极少说话交流。前些日子除夕午宴上,柳大人也说了,陛下是听了她对管制后宫的见解,方才让她入宫为官。
既是如此,那往后她们这些人,不都是归柳大人管辖?
说甚么要远着些。
要她看来,应当赶紧近着些。那样往后她们归到柳大人手下,有了交情在,也不怕日子难过了!
既然巴不住陛下,那讨得好柳大人,也是使得的。
主意已定,采萍便不顾玉芝那时不时丢过来的嫌弃且厌恶的目光,迎着那个娇小的身影走了过去。
清雾来到针线坊的时候,断然没料到里面是这样一番情形。
离得很远,便听到一阵阵哈哈大笑。近一些了,就听闻悉悉索索的声音,似是在嗑什么一般。再往前走,便见满地都是零落着的瓜子壳。
清雾停在了院门口,立在院旁树下的荫凉处,拧眉望向院中。
偌大的一个地方,竟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而那玉芝,正在多人的簇拥下仰着头大笑着。
“给柳大人请安。柳大人万福安康。”
俏生生的声音响起,清雾转眸去看,便见两个宫女行到了她的身旁,正端正地给她行着礼。
清雾稍一颔首,问道:“平日里针线坊都是这般状况?”
为首的那个宫女答道:“大都是这般样子。只要玉芝在的时候,即便不是这般,也八.九不离十了。”
话语里竟是透出对玉芝的极其不满。
清雾听闻,浅浅一笑,“哦?”
“大人若是想要查看针线坊,不如稍晚些过了晌午再来。到了那时候,她在忙着,倒是更为妥当些。不过,不能太迟了。她惯爱早回,稍晚一些,就又在院子里了。”
这话简直是明晃晃地在出卖玉芝的行踪。
清雾心下疑惑,仔细打量了她两眼,颔首道:“你倒是有心。”
眼前这宫女相貌不错,隐约像是曾经见到过。
“你是……”
“回柳大人话。奴婢采萍,是针线坊上的。”那宫女温和地说着,抬起眼来快速看了眼清雾,又赶忙垂下。
清雾忽地想起来,这人分明就是在霍云霭寝宫外徘徊,又被路嬷嬷捉住了的那个。好似便是她,曾被玉芝扇了一巴掌。
清雾莞尔一笑,心里另有了计较,打消了立刻见玉芝的想法。与那采萍说道:“即使如此,那我晚一些再来罢。”
采萍松了口气,恭送清雾离去。而后转回院子。
临进院门前,看着院中毫不知晓柳大人来过一趟的针线坊众人,她心下愈发喜悦。
侧转过脸去,严厉地与身边小宫女低声说道:“此事可大可小。若不想被那玉芝训斥,断然不要将柳大人到来之事说出去。知道吗?”
小宫女平日里很是依赖她,闻言诺诺应了。
清雾回到昭远宫的时候,霍云霭刚好批阅完最后一张奏折。眼见清雾进屋,就将折子摞了上去,大跨着步子迎了过来,似是不经意般问道:“就要到上元节了,你打算如何过?”
清雾还在想着方才那采萍的举动,思维一下子转不过弯来,顺口说了自己先前的打算,“看花灯。”
“只是看花灯么?”霍云霭正轻捋着她鬓边垂下的发,闻言指尖微顿,又问:“我听闻文清岳近日来状况不佳。你若是得空,要不要顺便探望一下?”
“自是要的。”清雾说道:“旁的不说,单他上次救我一次,我也要去看一看。更何况……”
她本想说,更何况文清岳是看了她的痣后方才出了状况。转念一想,她并不确定他如今的情形是否真是这个缘由引起的。这般不确定的话语若是告诉了霍云霭,少不得要麻烦他再去细细查究。
倒不如见了文清岳后当面问清。若是当真如此,再与霍云霭讲了。
主意已定,再听霍云霭问起“更何况甚么”时,清雾便笑着答道:“文世子孤身一人在京中,家人都不在身旁。眼看要出了年节,顺便过去探望一下他罢了。”
霍云霭听她还惦记着文清岳是“孤身一人在京中”,心里颇有点犯堵。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人罢了,何须她如此用心?
清雾惦记着下午的事情,见昭远宫无事可做,便和霍云霭说了一声后,回了宁馨阁。
看着娇俏的身影远去,霍云霭唤来于公公,吩咐道:“赶制的那些花灯,尚未开始的全部停了,无需再做。明日事务,全部提至未时前。届时再为我备好便服。”
“那,汤圆呢?”
“继续做着。一半留下,一半装到盒中。”即便不能一同在宫中吃,也可让她多带回家些去用。
于公公跟随他多年,一听这话,心里约莫猜到了些,忙问道:“陛下明晚是打算……”
“出宫。”
霍云霭淡淡一笑,“看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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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天气尚可。空中无风,倒也不会太冷。
清雾往针线坊去,特意让窦妈妈跟在了身边。毕竟她也不知那采萍到底有几分可信。
还没到地点,便见采萍身边的小宫女在路边树底下四处张望着。见到清雾,她面露笑意。左右看看,无人在注意,便小跑着过来,引了清雾往小路上走。
窦妈妈见状将人叫住了,警惕地看着小宫女,把清雾拦住,半分也不往前走。
小宫女初时还不明白,待到看清窦妈妈眼中的不信任,顿时急了,压低声音说道:“我怎么会为难大人您呢?不过是因着采萍姐姐说要防着玉芝的人看见,所以特意避开她们。不然的话,怕是咱们说不了几句话,玉芝就能知晓了。”
窦妈妈冷笑道:“即便她知道又怎样?大人做事,哪还需要她们准许!”
小宫女急了,脱口而出道:“自然不需要她们的准许。只是,若她们知晓了,往后刻意为难采萍姐姐,那往后还有谁能和大人通风报信来?”
这便是说,采萍有意将针线坊的事情告予清雾了。不只是现在,还加上往后。
听了她这番话,窦妈妈神色有所松动。回首望一眼清雾。见清雾点了头,方才催促小宫女继续前行。
采萍与其余三名宫女共用一间屋子。房屋不大,收拾得倒是极其整洁。采萍在进门最边上的那一个床铺。如今同屋的三人都不在,屋子里也没甚么椅子,她就邀了清雾在床上坐下。
清雾扫了眼四周,发现采萍的床铺与别人的并不十分相同。虽然被褥都是统一发的,但她在床单上绣了几朵小花。而且,离得近了点后,能够嗅到淡淡的清香。
似她这般寻常的宫女,自然无法得到熏香。这味道又似花香,想必是平日里攒了干花,特意用来染的味道。
清雾并未如采萍所言落座。而是走了两步边驻了足,立在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处,便淡淡开了口。
“你特意让我这时前来,究竟为的甚么?”
采萍见清雾不肯坐,便束手立在床边,低头说道:“甚么也不求。只希望往后大人能看在今日我帮过大人的份上,照拂一二。”
“照拂?”清雾轻叹,“我不过是个小小女官,自身安危都无法掌控,何来保你一说?”
“可是大人在陛下身边伺候……”
“伴君如伴虎。这道理你终归是懂得罢?”窦妈妈适时将她话头截断,“大人无法应承你甚么。你若是想要拖那玉芝下来,想要说的话尽管与大人讲了。大人自会斟酌着行事。只是,这些是你自己要讲的,断然不是大人逼你为之。你若是觉得这般不妥,想要得到关照的应承后方才开口,那可是找错了人。”
采萍唇角溢出一丝冷笑,“我之前与玉芝关系颇佳,不然,她也不会在路嬷嬷手下将我救出。我知道的消息,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
“那又如何?”清雾笑道:“玉芝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她的消息,与我何干?不过是因为你把我拦住,说有话要讲,所以我才耐住性子来听你讲一讲。你若肯说,那自然好。不行的话,那便罢了。”
听了这般决然的话语,采萍和小宫女都呆住了。
采萍已经盘算好,将玉芝的一些事情讲出来,既能够拉拢柳大人,还能将玉芝拖下水,何乐而不为?
谁曾想,柳大人根本不在乎。
看她似是不打算说,清雾就侧首朝窦妈妈稍一颔首,打算直接走人。
——她并非是做做样子。而是,真的打算离去。
正如她所言。她本打算是质问玉芝为何要在严嬷嬷面前故意搬弄是非,惹得严嬷嬷误会。之前采萍拦了她,她才改了主意。
但,她打算听旁的消息,不代表她愿意受人要挟。
她长那么大,就连在宫里,都未曾有人给她脸色看过。如今一个小小的宫女,居然拿话来砸她,还妄图让她妥协,岂不可笑?
思及此,清雾脚步微顿,暗暗摇头。
——她真是被霍云霭惯坏了。在这需要步步谨慎的宫里头,她竟然也是半点委屈都不肯受。
这可使不得。
虽然心中这般想着,但是离去的决心,却是半点也未动摇。
眼看清雾带着窦妈妈光明正大地想要走出门,往那针线坊的院子行去,采萍终于急了。
玉芝已经看她不惯。明里暗里都在给她使绊子。若她不尽快想个法子将那玉芝弄下去,过不了多久,她便会栽在那人的手里。
可是清雾正往外走,眼看着屋门就要被打开,再跑过去拦人已经晚了。
采萍心急之下,再顾不得其他,将声音稍微压低,急促说道:“玉芝、玉芝在这宫里有相好的!”
这话一出来,窦妈妈首先反应过来,转身叱道:“莫要胡说!她身为宫女,怎能做出这般污秽的事情!”
“真的。”采萍急得直跺脚,“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那天她偷藏的男人的帕子露出了一个角,被我不小心看到了。还有,她前些年镇日里往先皇跟前凑,而后没事就往陛下眼前去。如今怎的不这般了?还不是将心思搁在旁的上面了!啊!我看到她半夜偷偷溜出去过!好几次呢。”
清雾这便想到了当初第一次见严嬷嬷后,与严嬷嬷闲聊时,对方无意间说出的一些话。
当时严嬷嬷说,针线坊这边十分不消停,惹人心烦。她平日里睡眠极浅,稍微有点想响动就会惊醒。好几次睡着了颇久,还能听到针线坊那里有动静,很惹人烦。
严嬷嬷彼时不过随口抱怨了一些,清雾记在心里,也未再追问,省得严嬷嬷留意到。
如今听了采萍这话,清雾前后两厢结合,有些明白过来,采萍的话许是真的。却也并未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轻轻点了下头,说了句“我知道了”,便迈步出屋。
采萍忙跟了过来,引了她往来时的无人小道上走。
清雾倒也没拒绝。
采萍这才松了口气。
待到分别的时候,她立在清雾跟前,犹豫着说道:“还有一事,我未与柳大人说。”
清雾便看了她一眼。
采萍低声道:“酿酒坊的严嬷嬷,大人见过几次,总有印象的罢?”见清雾点了头,她勇气又足了些,说道:“玉芝前些天见过严嬷嬷。她特意去拦的,不知和严嬷嬷说了什么,两人吵了起来。只是当时路上人少,只有两三个人看到。我、我因为看她鬼鬼祟祟的,就跟了一段路去。这才见到。”
半晌没得到回应,采萍有些气馁了,沮丧地说道:“我瞧着那日里大人是从酿酒坊的方向过来,这才说起这个。”
“嗯。”
就在她没防备的时候,听到清雾淡淡地应了一声。
终于得到清雾的回应,采萍顿时心中大喜。却也不敢表现出来,生怕大人觉得她太不稳重。只敢恭敬地弓着身子,静候清雾远走。
第二日一早,清雾早早地就起来了。梳洗过后,准备出宫——这一天是上元节,也恰好是休沐之日。她赶回家过一个节,翌日一大早就得赶回来。
洗漱过后,清雾正打算急急地用一些早膳便启程。谁料霍云霭竟是让人传了话来,要她过去昭宁宫,稍后伺候用膳。
清雾生怕他是有事情要与她说,只得按捺着性子,等他下了早朝。忐忑地等了半晌,本想着听一些重要事项,哪知皇帝陛下微微一笑后,竟是让人端上了三十二盅汤圆。
每一盅,都只有两个在里面。且,不同盅之间,口味各不相同。
“听说你在西北之地时,时常想念京中甜点。我便让人搜集了京中各式口味的汤圆,想着今日让你尝一尝。只是你今晚……”
少年抿了抿唇,又一笑,“今晚归家,想必是无法在宫里吃了。不如早膳先用一些,然后带些生的到家中去,与家人一同享用。”
他先前那话说得相当落寞,清雾有一瞬都有些动摇了,想着要不要留下来陪他。
只是他稍后话锋一转,她方才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这才止于半途,未能成句。
看她欲言又止,霍云霭但笑不语。拿过了两个碟子,将每一盅的汤圆分开搁着,这才说道:“尝尝看罢。喜欢哪一种,往后我就让人多做一些。”
清雾这才反应过来,忙道:“这样多,我哪吃的完?三十二个,全吃光怕是要撑坏了肚子。”
霍云霭手上一顿,喃喃道:“有理。”
思量片刻,他提议道:“不如这样罢。你每样吃一口,喜欢哪几种,便与我说。如何?”
“每个只吃一口?”清雾望向玉盅中那莹润可爱的一个个小圆团,摇了摇头,“不要,这样太浪费了。若是整个的留下,尚还能分给旁人食用。可如若每一个都剩下大半个,势必要丢弃掉。还不如能吃几个是几个呢。”
她这样说着,用汤匙盛了一颗,轻轻咬了一口。谁知正要吃第二口时,手腕一紧,却是被人握住了。
清雾顿时愣住了。
然后……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身边少年探身前去,轻轻俯下身,直接将她吃剩的大半个汤圆吃进了口中,细嚼慢咽仔细品过,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
清雾的脸腾地下红了起来,热的发烫。
霍云霭却气定神闲得很。
他十分好心地替清雾又在勺中搁了一颗汤圆,然后凑到她的耳边,轻声低喃。
“莫怕。你吃一口就好。至于剩下的……”
年轻的帝王轻轻一笑。
“……我来替你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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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严嬷嬷说,针线坊这边十分不消停,惹人心烦。她平日里睡眠极浅,稍微有点想响动就会惊醒。好几次睡着了颇久,还能听到针线坊那里有动静,很惹人烦。
严嬷嬷彼时不过随口抱怨了一些,清雾记在心里,也未再追问,省得严嬷嬷留意到。
如今听了采萍这话,清雾前后两厢结合,有些明白过来,采萍的话许是真的。却也并未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轻轻点了下头,说了句“我知道了”,便迈步出屋。
采萍忙跟了过来,引了她往来时的无人小道上走。
清雾倒也没拒绝。
采萍这才松了口气。
待到分别的时候,她立在清雾跟前,犹豫着说道:“还有一事,我未与柳大人说。”
清雾便看了她一眼。
采萍低声道:“酿酒坊的严嬷嬷,大人见过几次,总有印象的罢?”见清雾点了头,她勇气又足了些,说道:“玉芝前些天见过严嬷嬷。她特意去拦的,不知和严嬷嬷说了什么,两人吵了起来。只是当时路上人少,只有两三个人看到。我、我因为看她鬼鬼祟祟的,就跟了一段路去。这才见到。”
半晌没得到回应,采萍有些气馁了,沮丧地说道:“我瞧着那日里大人是从酿酒坊的方向过来,这才说起这个。”
“嗯。”
就在她没防备的时候,听到清雾淡淡地应了一声。
终于得到清雾的回应,采萍顿时心中大喜。却也不敢表现出来,生怕大人觉得她太不稳重。只敢恭敬地弓着身子,静候清雾远走。
第二日一早,清雾早早地就起来了。梳洗过后,准备出宫——这一天是上元节,也恰好是休沐之日。她赶回家过一个节,翌日一大早就得赶回来。
洗漱过后,清雾正打算急急地用一些早膳便启程。谁料霍云霭竟是让人传了话来,要她过去昭宁宫,稍后伺候用膳。
清雾生怕他是有事情要与她说,只得按捺着性子,等他下了早朝。忐忑地等了半晌,本想着听一些重要事项,哪知皇帝陛下微微一笑后,竟是让人端上了三十二盅汤圆。
每一盅,都只有两个在里面。且,不同盅之间,口味各不相同。
“听说你在西北之地时,时常想念京中甜点。我便让人搜集了京中各式口味的汤圆,想着今日让你尝一尝。只是你今晚……”
少年抿了抿唇,又一笑,“今晚归家,想必是无法在宫里吃了。不如早膳先用一些,然后带些生的到家中去,与家人一同享用。”
他先前那话说得相当落寞,清雾有一瞬都有些动摇了,想着要不要留下来陪他。
只是他稍后话锋一转,她方才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这才止于半途,未能成句。
看她欲言又止,霍云霭但笑不语。拿过了两个碟子,将每一盅的汤圆分开搁着,这才说道:“尝尝看罢。喜欢哪一种,往后我就让人多做一些。”
清雾这才反应过来,忙道:“这样多,我哪吃的完?三十二个,全吃光怕是要撑坏了肚子。”
霍云霭手上一顿,喃喃道:“有理。”
思量片刻,他提议道:“不如这样罢。你每样吃一口,喜欢哪几种,便与我说。如何?”
“每个只吃一口?”清雾望向玉盅中那莹润可爱的一个个小圆团,摇了摇头,“不要,这样太浪费了。若是整个的留下,尚还能分给旁人食用。可如若每一个都剩下大半个,势必要丢弃掉。还不如能吃几个是几个呢。”
她这样说着,用汤匙盛了一颗,轻轻咬了一口。谁知正要吃第二口时,手腕一紧,却是被人握住了。
清雾顿时愣住了。
然后……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身边少年探身前去,轻轻俯下身,直接将她吃剩的大半个汤圆吃进了口中,细嚼慢咽仔细品过,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
清雾的脸腾地下红了起来,热的发烫。
霍云霭却气定神闲得很。
他十分好心地替清雾又在勺中搁了一颗汤圆,然后凑到她的耳边,轻声低喃。
“莫怕。你吃一口就好。至于剩下的……”
年轻的帝王轻轻一笑。
“……我来替你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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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雾方才看了他那般举动,本就已经羞窘。如今再听他这番言语,哪还受得住?
当即脸红红地背转身子,不去搭理他。
看着跟前几尺远的地面,想想又觉得美食在前,这般与他闹别扭害得自己吃不成总有些不甘心。她又回转过来端起碗碟,转到另一侧去自顾自吃。
刚要下口去咬,思及他之前的做法,再瞧这莹润可爱的圆团也算不得太大。索性也不去咬了,试探了下,直接一口将其囫囵含在嘴里,又咬了几下。
恰在此时,他在她背后唤她。
清雾哪肯搭理?只将碗碟搁回桌上,细嚼慢品。
谁料她不去理他,他却不肯罢休。
身后大力袭来。少年猛地用力,将她拥在怀里。
清雾口中含着食物,生怕呛到。又无法开口说话,便回首去怒视谴责他。
岂知这一下,可惹了麻烦。
她刚刚将汤圆咽下,帝王已然逼近。惊呼尚未喊出,双唇已被他侵袭,而后在唇齿间不管不顾地肆意掠夺。
待她差点背过气去被松开来,便听眼前之人黯哑着嗓子说道:“下次若还想躲着悄悄吃下,我便将它从你那里夺过来。”
食物进入口中,怎么个夺法,稍一思量便可知晓。
他说得看似含蓄,却实在露.骨,惹人遐想。
清雾又羞又恼,腾地下站起身来,却因方才和他纠缠许久,腿脚有些发软。晃了晃身子,又被他一把抱了回去。
和他比力气,她哪能拼得过?
硬生生被他强行抱着坐在腿上,就这样她一口、他大半个地将那汤圆吃了个七七八八。
回家的路上,清雾知晓自己的脸烫的厉害。就也不用手炉暖手,索性将微凉的十指贴在脸颊上,借以降低温度。
到了柳府之后,好歹已经平息些了。听到车外家人的声音,清雾深吸口气,下了马车,和前来相迎的家人打了个照面。
皇上赏赐之物,自是珍贵,断然不能拖后才说。
窦妈妈就将陛下赐予八大盒三十二种口味汤圆之事讲了出来,又让人把车内之物搬出,呈到众人的面前。
柳岸风一看有那么多汤圆可吃,不由笑了,扭头与父母兄长说道:“嘿,这次可是有口福了。”又转向了清雾,“对了,你打算怎么吃?”
他本是想问清雾一句,她到底是喜欢煮着吃还是炸了吃。这样的话,也好吩咐厨里去处理。
谁料他不过是无意间的简短话语,却让眼前的女孩儿脸腾地下红了。
“怎么吃?”清雾脸上腾地下飞起了红云,说道:“整着吃也好,咬着吃也好,你自按照习惯去用便好,与我何干?”
说罢,再也多待不住,和父母兄长问候了声,生怕被周围人看出自己的异状,转过身就飞也似地跑到了轿子上去了。
这一切发生得又快又突然,柳岸风讷讷道:“我没说甚么罢?她躲我作甚?”
旁人却没想那么多。
因清雾刚才和他们问候的时候说自己想上轿子歇息一下,便笑与柳岸风说道:“雾儿不过是刚刚回家,有些累了,先行歇息。又哪里来的躲着一说?”
“是么。”
柳岸风想了想,或许刚才那抹红云是自己的错觉。看着女孩儿的轿子,挠了挠头。一脸疑惑地与家里人一般,各自散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正月十五上元夜,与寻常时候不同。无论男女,无需太过避讳,都可上街去看花灯,猜字谜。
这一天的晚膳便也提前了许多。
金乌西沉,天色将要暗下来的时候,全家人已经将晚膳用过。
三名少年和清雾等下都要去街上顽,此时便开始换衣准备出行。
柳方毅和何氏夫妇俩并不似少年人这般喜好这般的热闹。更何况,孩子们出行,他们二人也能享受下为时不多的两人独处时光,便不打算跟着去了。只唤来了将要跟去四人身边照料的仆从,细细叮嘱。
跟着清雾出门的,是窦妈妈。
因她跟在清雾身边多年,是个得力能干的。如今进到宫中,据说也将事务处理得十分妥当。何氏便未提点她太多。只一个,一定要护着姑娘的安全。若有不相识之人刻意接近,便护着姑娘速速离去。
窦妈妈便郑重应下。
待到他们几个都听从完吩咐,少年人们已经收拾妥当。
兄妹四个本打算一同出去,谁知吴林西从家里赶了过来,说是要同他们一同出行。
何氏有意让清雾远着他些,便只让柳岸风和两个兄长去见他。又和清雾、窦妈妈说了声,让她们两人先行出府去。若是少年们那边不得空,她就自己玩着便好。
清雾知晓母亲的意思,既不想欺瞒吴林西,又不愿她和他相见。这般安排,至少可让她一晚上都和他没了甚么交集。于是仔细应下,又与母亲做了保证,断然会护好自己,不会出甚么岔子。
她已长大,素来有分寸,往常在西北的时候,亦能很好地照顾自己。
何氏对她也没甚太担忧的,这便笑着将她从偏门送了出去。
今日的热闹街市,足足占了六条街去。
清雾坐了马车行至最外端,便下了车子。商议好一个半时辰后来接,便让车夫先行回去了。
街市中花灯盏盏,放眼望去,宛若夜空中的点点星光汇聚成的星河,十分耀目好看。
窦妈妈见了,亦是欢喜不已,与清雾笑道:“若我说,还是京城的上元夜漂亮。西北的美则美矣,不够精致。”
清雾想了想,说道:“西北的粗犷,别有一番情境,亦是赏心悦目。我倒是颇为喜欢。”
两人正说着话的功夫,抬眼去看,却见到有个熟悉且又让人意外的身影出现在街角处。
愕然之下,她们竟是就这样站住了,由着那挺拔的身影慢慢靠近。直到近在跟前,方才有些缓过神来。
见到霍云霭骤然出现在这里,饶是淡定冷静如窦妈妈,也不禁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夫人之前的叮嘱。
转念思量了下,陛下与姑娘自然算不得是不相识之人。之前答应夫人的事情,也并非违反了。这才心下稍定,忙去看姑娘的反应。
谁知姑娘却是已经转到了她的背后站着,与霍云霭隔开了七八尺的距离。显然是在躲着他了。
窦妈妈怎敢站在两个主子中间?忙想闪身避开。再一想,觉得这样太对不住姑娘。于是硬生生地驻了脚,笑着去向霍云霭请安。
不待她开口,少年的身影骤然一闪,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后,立在了女孩儿的跟前。
清雾自看到霍云霭的身影开始,心就一直悬着。如今看他有动作,下意识就赶紧去逃。又哪里逃得过去?
不过一瞬,就被少年将手握在了掌心,半分也挪动不得。
周遭不远处便是人群。如今的情形,便是霍云霭用他高大的身影将两人交握的手遮住了,其余人可是看不到。如若动作太大或者动静太大,那便遮掩不住了,势必要惊动旁人留意到这里。
清雾无奈,只得不分离挣扎,低低地说道:“你不怕被人瞧见?”
“不怕。”霍云霭低笑道:“你若是怕,我可以松开。只一点,你不准逃。倘若你不愿与我同游,我便这样一直这般。即便你家人来了,也是不躲。”
清雾听了,暗暗叹气。
这人真是……
平日里看着挺道貌岸然的。怎地周围一没了旁人,就变得这样无赖?
若是不答应,恐怕只能躲到家里去方才能够避开他。
可是今日难得灯会……
左右为难半晌,女孩儿只能绷着脸点了点头。
虽说她十分为难,霍云霭却是相当愉悦。
少年帝王朝身边的于公公和窦妈妈示意了下,让他们一会儿不远不近地跟着便好,无需挨得太近。
霍云霭的身手,旁人怕是不知晓到了甚么程度。但近身伺候的几人,俱都知道。
有他护着清雾,倒也没甚可担忧的。
几人商议已毕,霍云霭正欲和清雾一同往那街市当中行去,便听不远处响起了个呼唤。
“雾妹妹?你怎地也在这里?可是巧了。我也刚刚过来。”
这声音且惊且喜。清雾乍一听闻,便是愣了。侧首去看,便见一人急急地朝着这边行来。
虽走得急,却不见慌乱。从容儒雅依旧。
正是镇远侯府的世子文清岳。
白日里清雾曾去客栈中探望过文清岳。虽然只简短见了下,并未过多言语,但见文清岳神色间已经消去了当日的魂不守舍,恢复了平日里的儒雅自若,清雾便放下心来。又留下了些上元节适合的点心吃食赠与他,这便回了府里。
如今再次相遇,清雾倒是有些意外,忙欠身行了个礼,“文世子,好巧。”
听闻这声“文世子”,霍云霭顿时明白过来眼前之人是谁了。眉目骤然一冷,威严气势显露无疑。
两人多年前曾经见过,只是当时年幼,如今早已记不清。
文清岳看到霍云霭,只觉得五官依稀有点点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眼前的少年,太过清冷,带着让人无法亲近的疏离感,着实捉摸不透。
想到刚才隐隐约约看到的情形,此人似是和清雾十分亲昵熟稔。
这般一思量,再估量了下少年的年岁,文清岳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莫不是柳府的二少爷,柳岸汀?”
清雾猛地抬头,震惊不已。
霍云霭顿了顿,竟是勾唇清淡一笑,没有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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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雾见霍云霭如此,当真哭笑不得。
文世子当初来家的时候,并未见着二哥。但是大哥三哥,他却是见过的。
等会儿她的三位哥哥便要前来。霍云霭这般做法,岂不是很快就要被戳穿?
也不知他到底打的甚么主意……
趁着无人留意,清雾睨了少年一眼。走上前去,便欲和文清岳说明眼前之人并非自家二哥。
谁知还未来得及开口,不远处有穿着短衫打扮的仆从扬声来唤文清岳。文清岳朝两人歉然一笑,便转了回去,细问缘由。
他刚一离开二人身边,霍云霭不等他归来,当即拉了清雾往着相反的方向行去。
清雾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文清岳,轻声与霍云霭道:“还未与他说一声。如今不声不响地离开,他若是……”
“此时不走,难不成,竟要与他同游?”霍云霭低声哼道:“我好不容易出来这一趟,单单是来见你,可未打算与他同行。没与他说倒也无妨。之前,他亦是不声不响地来寻了我们,并未提前告知。”
语毕,忍不住又道:“你往后远着他些。”他总觉得,此人对清雾还抱有旁的目的。不得不防。
霍云霭这话说得颇有怨气,何来平日的淡定从容?
清雾听闻,有些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便也不再多留意文清岳那边,低声怨了他几句,就将此事抛诸脑后。
虽说上元节十分热闹,且花灯年年都有。但霍云霭对此几乎一无所知。
极小时候的事情就也罢了。稍微大些,家中遭逢变故。而后跟着先皇打天下,哪来的机会遇到热闹上元夜?
后来入了京,每到上元节,镇国大将军都会入宫与他们一同过节。他和秦疏影自然是随了先皇和大将军一同在宫中,便没有机会出来玩。
再然后……
再然后他孤身一人,又不是爱热闹的性子,自然未曾起过兴致到此游玩。
说起来,身为最为尊贵之人,他竟是第一次来到此处。
而且,若不是身边女孩儿喜爱热闹,他想要陪她游玩,自己这个“第一次”怕是会无限延后。
清雾没料到霍云霭竟是头一回来,惊愕之下,就笑着与他不时解释起来。
虽然她这几年的新年都是在西北度过,且刚开始未曾出孝期所以不曾游玩,但后面得了机会还是每次都要逛一逛的。
西北的民风较为粗犷,东西比不得京城精致。但是东西做得大气,颇有另一番意趣。
而京城,因着汇聚了八方的能工巧匠,花灯细致精巧,画作栩栩如生,相当令人赞叹。
清雾把这两地的花灯不同之处讲与霍云霭听,不时地说上一二句自己的看法。这一个如何巧妙,那一个如何别致。又拉了身边少年凑到感兴趣的花灯前,细细阅读上面的灯谜。
遇到能够解得出的,便将其撕下。然后交予主人,开心地说出答案。
花灯的主人便会将奖品给她。奖品并不贵重,有好玩的小玩意儿,有的是一两块糖果。不过是为了应个景儿,在这热闹的气氛里添点喜气。
清雾就笑着接了过来。
霍云霭则会朝着身后望一眼。于公公自是拿出银子,将清雾喜欢的灯盏买下。
虽说不习惯这般的热闹情形,但看着身边女孩儿开心的笑容,年轻的帝王便也觉得喜悦起来。渐渐融入这份节日的欢快中。
他身量高,有时候清雾一眼望过去瞧不见的远处花灯,他却能看见。若是清雾没寻到喜欢的,他就带了她过去,与她同看。
两人正在这花灯遍布的街上游得尽兴,冷不防不远处又传来一声轻唤。
“雾妹妹?竟是在这儿。可是让我好找。”伴着这句说话声,一人挤过人群,朝着这边努力行来。
却还是文清岳。
霍云霭前一刻还带着浅淡笑意,下一瞬笑容顿敛,立刻阴云密布。
他冷冷地朝着那边看了一眼,周身遍布的怒气就连清雾都感受到了七八分。
眼看着少年帝王朝着那儒雅身影投去冷冽目光,她知他有些怒了,忙拉住他衣袖,朝他摇了摇头。而后在旁人未曾发觉两人的小动作前赶紧松开手。深吸口气,挤出个笑容来,问文清岳道:“文世子怎地没去看灯?竟是又遇到了,好巧。”
“当真是巧。”霍云霭负手而立,微微垂下眼帘,“这样大的街市,若不是刻意为之,怕是极难连续碰到两次。”
他稍一顿,抬眸扫了眼文清岳,紧绷的唇角带着一抹肃杀冷意,“文世子这般,倒像是刻意在尾随我们了。”
此时他面对着文清岳,毫不遮掩自己的怒气。猛一散发,顿时激得文清岳小退半步。好在他惯常习武,心性坚定,方才极快地稳住了心神。
朝着高大少年拱了拱手,文清岳平日的儒雅风度也有些难以维持,带了些许不耐道:“并非尾随。不过是有事要寻雾妹妹,所以特意来找。”
“哦?”霍云霭道:“不知文世子有何要紧事,居然要在这人潮涌动的时刻,非要千辛万苦地寻了她来?”
说及此事,文清岳的面上难掩喜色。
即便眼前之人的威压甚强,即便周围是吵吵闹闹的人声,也打扰不了他此刻飞扬的心情。
文清岳再也顾不得去搭理霍云霭。
他调转视线,望向清雾,雅然一笑,道:“雾儿,祖父今日来到京城了。”
就在清雾她们在街市上游玩之时,柳府中迎来了一位客人。
彼时柳家三兄弟正欲和吴林西一同出行。
听闻清雾已经不在府里了,吴林西甚是失望。几次三番见不到人,饶是性子温和如他,也压不住心里的焦急,顾不得礼法,直截了当地就问了何氏:“伯母,雾妹妹这般、这般不见我,是不是在避着我?”
何氏即便再不喜吴夫人最近的疏离模样,对吴林西,她倒是说不出丁点不好来。
这个少年脾性温和,十分守礼。若不是逼得急了,怕是不会对长辈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又能如何?
故而只能含蓄地将话挑明,道:“并非是她在避开你。只是错过了而已。”
一句“错过”,既是在说两人不得见是因了时机不对,却也是在暗含着说,两人的缘分已经到了头,错过去了。
吴林西心思细腻,这般稍稍提点,已经让他明白过来。
想到自己之前种种忐忑喜悦,再想到后来的失望难过,他终究是难掩悲伤,失态地喃喃说道:“母亲说,八字不合,雾妹妹的生辰并非是她真实日子,改成相合的便是。或许母亲的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只是、只是……”
话到此处,却是难以继续,有些哽咽了。
何氏未曾想到还有这一个说法,不由秀眉蹙起。
柳方毅就在她身边,听闻这话,忽地想起一事。使了眼色将何氏唤至一旁,轻声道:“吴家小子说的这事儿,我倒是知道。”
“你知道……甚么?”
“就是那改生辰的事情。他不提,我倒是忘了这一茬。”
柳方毅仔细回想了下,说道:“前些日子,吴大人寻我有事,就见了一次。正事说完后,他提了一句,咱们囡囡现今的生辰不太好,能不能稍微改一改,换个喜庆的日子。我当时便说了,这日子是当年特意选了的,为的就是让囡囡顺顺遂遂,怎能说改就改?他劝了我两句,我坚决不同意,这事儿就暂且搁下了,再未提及。”
听了他这话,何氏顿时气也不是,恼也不是,横了他一眼,道:“你怎的不早说?”
难怪吴夫人这些天来见了她都没什么好脸色。
想来是因为孩子们八字不合,吴夫人起了让清雾换时辰的心思。只是吴家许是考虑到柳方毅才是一家之主,于是这话两位夫人之间没明说,反倒是让吴大人寻了柳方毅来谈。
结果,柳方毅便直截了当地拒了。
看到妻子有些不高兴,柳方毅嘿地一笑,“我想着这事儿就是几句话的事情,说过去就完了,哪想到那许多去?”
说罢,他又有些懊悔,问道:“那依着你的意思,要不要答应了吴家的要求,将日子改一改?”
何氏想了想,终究还是缓缓摇头。
“不了。”她轻声说道:“这事还没成,吴家便强压下来,想要我们将囡囡的日子改了。”不改,便给脸色看。“那若是事情真成了,往后之间若是有了矛盾,岂不是处处都要我们囡囡退让着?”
柳方毅听闻何氏这般说,暗松了口气,道:“我也不想改。那吴家那小子……”
“就这么算了罢。”
何氏看着吴林西在这喜庆的年节里那般落寞的样子,于心不忍,却也不得不做个决断。
两人商议已毕,正想着与吴林西再说一两句。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有仆从急急慌慌地跑了过来,匆忙来禀。
“老爷、夫人,有、有客到了。拦、拦不住,闯进来了!”
今日是上元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着与家人一同吃汤圆,看花灯。除非是吴林西这般自小就相熟人家的孩子,一般来说,极少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去旁人家中做客。
更何况,还是硬闯的!
柳方毅本就是武将,听闻这话,登时大怒。转过身就要去拿自己的宝剑。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哈哈大笑之声。
“小丫头呢!人在哪里?老夫可是耐不住性子在外头等着了,还望主家莫怪。”
伴着这说话声,一人迈步入屋。鬓发花白,高大威武。虽年事已高,却风姿不减当年。
柳方毅识得他。一看之下,顿时愣住。
来者正是本应在西南之地的镇远侯文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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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出来人的身份,柳方毅很是诧异。朝身边妻子安抚地看了眼,示意她不必紧张。这便迎上前去,抱拳行了个礼,笑道:“侯爷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文老爷子正四处张望着,闻言循声看了过来,朝他一笑,颔首道:“本就是我冒昧前来打扰你们过年。你哪儿来的‘失礼’?”
说罢,他又四顾望了望,啧地一声叹,道:“小丫头呢?”
柳府里统共有三位少爷,却只有一位姑娘。他口中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柳方毅心知镇远侯为人正派,断然不会存甚不好的心思,便直截了当地道:“侯爷说的可是小女?已经出街去看花灯了。”
“出去了啊……”老爷子一听这话,原先神采奕奕的虎目瞬间黯淡了些。不过只一霎,便又恢复了神采,“既然如此,那我便过去寻她罢。”
这便一甩袍袖,当即就要转身而去。
还没走两步,斜刺里忽地蹿出一个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剑眉星目,看上去很是硬气。
他拦住了文老爷子的去路,不待侯爷发怒喝问,已然说道:“您许久不来京城了罢?想必这里的街道状况,早已不再熟悉。今日街上人很多,若您过去,即便有心,怕是也寻不到雾儿的下落。您若有急事寻他,倒不如在家里等着,我帮您去叫她。如何?”
这一番话下来,文老爷子并未即刻回答他的提议,而是喃喃自语道:“雾儿……她、她如今,竟是这个名字么?那臭小子,甚么也不和我详说……”
顿了一顿,老爷子哈哈一笑,上下打量柳岸风,“不错,好小子。知晓为老人家打算。”转念一想,道,“这倒不必了。岳儿好似已经去寻她了。稍等一会儿,怕是就要到了。”
柳方毅说道:“不如这样,我派几个家丁去寻小女。”说着,便唤了人来,吩咐一番。
语毕,他上前去,以“天气寒冷”为由,请侯爷进屋慢等。
文老爷子也知寻人一事最要耐心,急不得一时半刻。最终回转身子大跨着步子朝厅中行来,与柳方毅道:“我怕是要在你这里等上一等了。叨扰了,还望不要见怪。”
“老爷子肯来寒舍,求之不得。何来‘怪’之一说?”柳方毅忙道。
眼见侯爷衣衫上沾染了许多尘土,细细观望其神色,喜悦中带了疲惫,柳方毅知晓恐怕对方是赶了许久的路。忙唤了人来奉上茶水。
茶水捧来的同时,何氏已经让人捧了汤圆过来,“这是陛下赐予小女的。味道甚佳,老爷子奔波一路,想来累了。不如先行用过这上元节的点心,晚辈再命人给您备上酒菜。待到用罢,想必小女也便回来了。”
文老爷子本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性子,平素惯爱吃辣,最无法入口的便是甜甜腻腻的小点心。
现今听闻眼前这些汤圆是清雾带了来的,甚是欣喜。不待旁人来劝,已经自顾自地用了起来。
第一口咬下去,浓郁的甜气充斥唇齿间。又有桂花的香味夹杂其中,伴着芝麻的浓郁,细细品来,倒也颇为可口。
一碗八个,不多时,已经尽数进入肚腹之中。
柳方毅知晓西南之地的饮食习惯,从军之时也听闻过文老爷子的饮食习惯。如今见他如此,甚是惊讶。却未点破,只叫人又端了些汤圆过来。
文老爷子明白自己这般前来甚是唐突,只是心中急切,难免顾不得这许多了。
如今见柳方、毅夫妇半点不耐都无,反倒是悉心对待。再思及之前柳家小子替他着想的那番话语,一时间,他心中感慨万分。
将碗碟搁置一旁,沉默片刻,他道:“柳家不错。她在这儿长大,想必也过得很不错。”
话语里竟是透着对清雾的亲近之意。
柳方毅摸不着头脑,何氏却是脸色微变,暗暗沉吟。
——柳府的女儿,侯爷偏要赞她一句“不错”,不知,是何缘由?
屋子里顿时静寂无声。
柳岸芷和柳岸汀自打侯爷来到,便知今日许是无法去街市上寻妹妹顽了。于是一直规矩地立在旁边,未曾出言打搅长辈们。如今见气氛不对,就对视一眼。正欲寻了机会找个话题出来,却听身边柳岸风奇道:“林西,你怎么了?”
两人侧首望过去,才发现吴林西竟是眼睫微颤,眼圈儿有些泛红了。
吴林西本就觉得自己没甚希望了,不过是还存了一点点的痴念,所以几次三番地想要来寻求个机会。
如今看文清岳步步紧逼,文老爷子又为了清雾甚至不惜放弃了过年的时间、特意来到京城……
若是和旁人比,他拼着多年的情分,兴许还能有点机会。可文世子文武双全,文家又是个极其规矩的人家。这样一相比较,那便半点机会都无了。
这让他如何甘心?
越想心中越是发堵,一时间,闷气郁结于心,居然疏解不开了。
看着温和少年那泫然欲泣的模样,何氏有些明白过来他心中所想。
之前文世子时常来寻清雾,她便觉得不寻常。如今再看吴林西的反应,便知他的念头与自己相差不多。
想到文老爷子入府之后的模样,何氏不由暗自思量。难不成,文家当真是瞧中了清雾?
她知道自家女儿是个极其出挑的。只是镇远侯府远在西南,即便清雾再优秀,也断然不该引了那边人的注意才对。
既是如此,文家人这般,又是为何?
吴林西再受不住这种气氛,低低地说了几句话,夺门而出。
柳岸汀与他年岁相仿最为要好,说了句“我去送他”,便急急地跟了过去。
花灯街市中,清雾却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不明白,文清岳的祖父来京,与她有甚关系。为何他对她说出这句话时,竟是带了紧张与期盼在里面。
下意识地,她就去看霍云霭。希望对镇远侯府有所了解的他,能给她个答案。谁料霍云霭亦是眸中闪过不解。
文清岳并未见过柳府的二少爷。此刻见清雾望过去,只当她是在求助自家二哥。
看着女孩儿面对兄长时那信赖的目光,文清岳心里泛起一丝不甘,勉力笑道:“祖父此刻应是去贵府等着了。不知雾妹妹今日可曾尽兴?若是可以的话,不如此刻回去看看?”
清雾本想反驳,说侯爷怎会在这个时候去柳家。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儿许是真的。
——若无贵客到家,哥哥们怎会到现在还未出现?
虽说她对这个说法已经有些相信了,但文清岳后面的那个提议,她却不愿搭理。
之前清雾便发觉文清岳在一次次有意无意地接近她。如今听闻他那般的说辞,倒是有些被气笑了,道:“文世子这话说得没有道理。你祖父来京,与我何干?为甚他去我家,便是在‘等着’我回去了?”
语毕,再不肯搭理文清岳。朝霍云霭示意了下,转身就要往另一边行去。
文清岳一怔,忙疾步追上前。被霍云霭探手拦住,怎么也无法越过去,只能暗暗苦笑着,说道:“是我说错了。妹妹你……只求你体谅他老人家日夜奔波千里迢迢过来,只为见你一面,尽早回去些,可好?”
如若他硬生生逼迫,清雾还能直截了当地拒了。
偏他说老人家这般辛苦地过来,只为见上她一面。无论是因了何缘由,但凭这些日子来了解到的镇远侯爷的耿直人品与赫赫战功,清雾也有些没法开口再说个“不”字。
而且,她心里头突然冒出了点隐隐的念头。
说不出来是为甚么,但就是觉得,自己需得赶过去见一见这位老人家才好。
霍云霭一看清雾神色,就知她已经动摇了。
虽心中不愿错过与她独处的时光,但,他不愿强行阻了她的意愿。
好在明日便能继续和她朝夕相对了。今日……就让她早点回去罢。
暗暗惋惜着,他轻声对女孩儿说了句话。
清雾没料到霍云霭竟是同意了。抬头望去,朝他感激一笑。
文清岳见两人神色都有所松动,又看清雾开始往回折转,心知清雾已经做了决定,忙追上去说道:“多谢。”
清雾摇了摇头。没来由地心情就有些沉重,默默无声地回了自己马车。
她刚刚上了车子,霍云霭想也不想就也钻进了清雾车里,与她同坐。
文清岳登时俊眉拧紧,上前两步便欲掀开车帘让霍云霭下车。
转念一想,此人是女孩儿二哥。虽说年岁大了这般举动并不妥当,但……好像也并非太过逾矩。
思量再三,文清岳终是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将车帘掀起,转身朝自己栓在街尾的马匹行去。
隐在暗处一直紧盯此处的穆海这便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悄悄退了回去。
清雾这会儿心中一直有点郁郁,还有点不安。
霍云霭正是瞧出了这一点,才坚定地上车来陪着她。车子刚一开行,他就将女孩儿揽在怀里,让她倚靠在他的肩侧。
窦妈妈则坐在车夫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车子很快就驶到了柳家大门旁的巷子。
看着女孩儿迈步进入柳府,霍云霭不知怎地,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没来由的不确定感。就好似女孩儿这一走,两人间的那种牵绊便会骤然纤细、脆弱,最终,会消弭无踪。
这感觉来得迅猛而又强烈,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因此,当穆海驾车赶来,问他“要不要即刻启程回宫”时,霍云霭思量过后,终究还是拒了这个提议。
“不忙。”年轻的帝王上车后,掀起车帘一角,唇角紧绷,望向那火红灯笼透出的烛光中明灭的“柳府”二字,沉声说道。
“……再等等看。”
柳府上下都在等着清雾归来。
她的身影刚一出现在门口,便有仆从急急去禀了何氏。
何氏看了看镇远侯爷,将这消息压了下去,一直没有言明。直到清雾到了院门口,她才将女儿回来一事告诉了屋内人知晓。
谁知文老爷子乍一听闻,便猛然站起身来,大跨着步子迎了过去。最后,居然跑了起来。
不等女孩儿走进屋,他已经在廊下与她相遇。一把握住女孩儿的手,拉起她右手的衣袖,往上掀去。
不只何氏,这回连柳方毅都觉得文老爷子这般举动有些太过。正想出声提醒,却在紧走几步看清眼前的状况后,呆立在当场。
征战多年、面对敌军毫无半点惧色的镇远侯爷,此刻却是对着女孩儿腕间那颗痣,慢慢地落下了泪。
然后,不顾周围有那么多人在场,哽咽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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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如此悲伤的文老爷子,清雾的心中蓦地涌起一股伤感。这感觉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迅猛,让她猝不及防、心如刀绞。
不知不觉地,她握住了老人家的手,轻声唤道:“爷爷。”
一声既出,内心忽地松快起来。她忍不住又唤了句“爷爷”,而后掏出了自己的帕子,为老人家拭去眼角的泪滴。
文老爷子一把将她的手连同帕子一同抓在手里,用他粗糙的大掌紧紧裹住。眼圈儿泛着红,低声喃喃着,重复的总是那几个字。
“乖孩子。”“我的乖孩子。”
这一声声轻唤仿若激入静水中的石子,在她心中荡起一阵阵涟漪。忽然之间,埋藏在记忆极深处的某点记忆腾地跃起,让她骤然惊醒,突地明白了甚么。
再开口,就带了让她自己都难以置信、不敢肯定的极大喜悦。
“……爷爷?”
看着女孩儿愈发澄澈明亮的双眸,文老爷子晓得她已然意识到了。他压抑着狂喜重重地“哎”了声,一把揽住女孩儿,将她搂紧怀里,无语凝噎。
老爷子的怀抱带着长辈的关爱和失而复得的狂喜,让女孩儿亦是内心激荡,潸然泪下。
恰在此时,儒雅少年手持马鞭匆匆而来。见到此情此景,双手颓然松开,马鞭直直落地。
他缓步上前,走到一老一少跟前,揉了揉女孩儿头顶的发,又探出手去,给祖父慢慢地抚背顺气。
“妹妹寻到了就好。您也要顾着身子些。”
平日里那么淡雅从容的一个人,此刻也是声音发涩,语带哽咽。
这些状况接连不断地出现,柳方毅定定看着,尚有些没有回转过神来。
何氏之前看到老爷子的反应,便起了猜测。如今再看文清岳这模样,隐约有些懂了。
她忙将周遭的仆从尽数遣走,只留下黄妈妈窦妈妈几人留在院子里守着,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想了想,又将柳方毅拉至隔壁耳房,再唤了在一旁站着已然怔住的柳岸芷和柳岸风一同进屋。
房门乍一关上,柳岸风就按捺不住了,呆呆地问何氏:“娘,妹妹这是、这是……”想了半天,他寻不到个合适的词儿来。最终憋出一句:“她这是要姓文了?”
柳方毅此刻已经转过弯儿来。听他这样说,当即呵斥道:“这是甚么话!”
“可是,妹妹是侯府的,不是吗?她家人寻到她了,那她……她还会留下吗?”开口的是柳岸芷。往常那么稳重的一个人,此时也有些耐不住性子,将心里的话问出了口。语气中,满是担忧和伤感。
提及这个,柳方毅重重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答了。
反倒是何氏,与平日里语气无甚大差别,只稍稍带了些颤抖地说道:“妹妹还是你们的妹妹。总不能因为她多了几个家人,你们便不认她了。好了,等下谁也不许多嘴。这是好事,你们都给我开心着些。”
她脸色有些发白,柔声细语,安抚住屋内之人。
过了许久,听着外头的低泣声渐渐歇止。又稍等了片刻,听着外头响起了轻轻说话声,何氏这才暗叹口气,将房门拉开,带着夫君儿子一起行了出来。
此时清雾刚刚扶了文老爷子坐下。文清岳则在一旁轻声安慰着老人家。
看到柳府众人出来,文清岳扫了一下四周,问道:“柳二公子呢?”
清雾猛地一窒,刚要解释,柳岸风已然说道:“二哥去吴府了。林西刚才来过,走时神色不对。二哥过去瞧瞧。”
文清岳不疑有他,顺势点了下头。又含笑望着清雾,目光柔和且温暖。
见到此情此景,柳岸风心里一阵发堵,大声嚷道:“你们、你们可别认错了人呐!”
“错不了!我一看就是她。”老爷子说起此事,还是有些难以自抑的激动,“她这眉眼,跟我家那臭小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错不了,错不了。”
听他这般说,柳家人不由就去打量侯爷和文清岳。
文家人相貌极好。老爷子虽年岁已大,依然俊眉修目,想来年轻时必然风采过人。而文清岳,气度儒雅五官精致。原先还不觉得,如今细细想来,倒是真和清雾有两三分相像。
柳方毅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不知从何开口。
何氏心中五味杂陈,亦是没有接话。
柳岸芷此刻已经缓过神来,思量了下,问道:“不知你们何时知晓小雾的?”
“说来话长。”
文清岳喟叹一声,说道:“我一友人常年来往于西北和草原,与贵府有些往来。他无意间将雾儿的事情说与我听。我已寻找妹妹多年,当时不知怎地,总觉得此事不可错过。就让他帮忙细问了雾儿遭遇大难时候的大致年岁,还有来到柳家的时间。听得越多,就越怀疑起来。”
再然后,寻机与她见了一面。正想继续接触,却听闻柳府居家迁回京城。忙不迭地四处打探,这才重新见上。
“虽说一看便知应该就是她,总得有些凭证才好。”柳方毅沉声说道。
“妹妹腕间的痣与旁人的皆是不同,怎不算凭证?”文清岳急道:“如今我们已经确信无疑,你们、你们……”
“着急甚么?柳家养育小丫头多年,为她着想非要查清,也是情理之中。”文老爷子拍了拍他的肩,这便与柳方毅道:“你们放心。老夫自问并非大慈大悲之人,断然不会将来路不明的孩子带回家中。俗话说血浓于水。这丫头我一看就知道,是她。照着她……来京的时候,应当才与我们分别不过几个月的时候。你我将她的状况对上一对,便可知晓。”
柳方毅知晓骁勇善战的镇远侯并非有勇无谋之人。听闻他这般说,心下已经有七八分信了。却还是一一问过清雾当年离家时候的情形。高矮,胖瘦,相貌,全都对过。
他只顾着与侯爷说话,却没留意到何氏已然悄悄离去。待到再次来厅中,何氏的手中已经多了一套小衣裳。
文清岳首先察觉到了,定睛朝何氏怀里一看,便腾地下站起身来,朝她大步行去。
孙子的行动惊扰了老爷子的谈话。侯爷侧首一看,便见文清岳捧着小衣裳走到他的身边。
那是小女娃娃的衣衫。原本活泼鲜亮的颜色,却因年岁久了而有些发淡。不过,依然可以辨别出它原本的样貌。
“就是它。就是它。”文老爷子双手颤抖着指着袖口上面的花纹,对文清岳道:“我当时和他们说,小孩子家,光用蝶啊花啊的,多没意思。咱们小丫头袖子上,可以绣一些松竹柏之类的。够硬气,也压得住阵。你看,你看,这可是我亲自选的花样子。对不对?”
他将衣裳拿到手中,微微抖了抖。瞧见展开的样子后,脸色顿变。
上面斑驳血迹,虽然经过水与年岁的洗涤,却明晰可见。
久经沙场,斩过无数贼子宵小的老侯爷,见过的血腥场景不知凡几。但他头一次,对着一件小衣服上面早已干涸的淡淡血迹,产生了无尽的悲哀与无力之感。
“这血……这血,是、是哪儿来的?”
看着老人家极致悲伤的模样,清雾有些不忍开口,却还是不得不说道:“家人的。”
家人的。
她父亲、母亲的。
也是……
也是他儿子,儿媳的。
文老爷子身子晃了晃,跌坐着靠在了椅背上。
半晌后,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紧紧抱着小衣裳,踉跄着朝外走去。
柳方毅看他神色不对,大惊。想要上前扶住他,被文清岳轻轻摇头拒了。
“祖父每每想起父母亲,便会如此。”
想起自己上次骤然确认清雾是他妹妹时,第一想到的,也是父母皆已惨死。故而失魂落魄,将此事通知了祖父。
可是,听闻是一回事。如今亲眼见到染血的衣衫,亲自确认了他们的死讯,对老人家来说,又是另外一种难以遏制的伤心。
“我陪祖父回客栈歇息下,明日再来拜访。”文清岳快速说着,婉拒了何氏留他们在府居住的建议。又对清雾柔声道:“妹妹等我。”
语毕,再也顾不得其他,忙上前搀住了鬓发花白的老人家。
文老爷子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在文清岳的搀扶下,在上元节红灯笼的映照中,一步步离开了柳府……
今晚之事太过出人意料。待到那祖孙二人离去,众人相对着,竟是无言。半晌后,还是何氏先开了口,勉力笑道:“还要吃汤圆么?剩下许多。如今又夜深了,你们怕是都饿了罢?”
柳方毅他们都说不饿,次第离去。有的回了书房,有的回了自己卧房。
清雾想了想,却是要了一小碗来,与母亲依偎在桌边慢慢吃着。
两人十分默契地如以往一般说着话,谁也没提刚才文清岳和文老爷子到来之事。
回西跨院的时候,清雾走得很慢,连手炉也不拿一个。任凭凉凉的夜风来袭,好吹散那纷繁杂乱的思绪。
进入院子之前,她似有所感,脚步微顿,朝着一旁望去。远远地看到有人懒洋洋地倚在墙边,正凝视着这里。
四目相对。
他并未如以往那般,闲闲地叫一声“小丫头”,然后笑眯眯地向她走来。而是静静地看着她,一瞬也不错开目光。
清雾今日经历的太多、太多,脑中混乱一片,已经无暇去顾及郑天宁此刻的想法。故而并未朝他走去,只是稍稍欠了欠身,这便回了自己屋子。
窦妈妈伺候她梳洗完毕,清雾就将丹青桃丝她们都遣了出去。
在这静寂之中,她合目倚靠在椅子上,想要将先前的事情理个头绪出来。谁知刚刚有了点念头,就听屋门轻微响起。而后,有人缓步靠近。
清雾揉了揉眉心,疲惫地道:“你们都出去。我想静一静。”
话音落下,她身边的人却丝毫动静都无,显然并未如她所言尽快离开。
清雾本就有些烦躁,如今见对方不肯听从,这便微愠。睁开双眼正欲开口斥责,不料还未看清身边之人是谁,对方已然欺身而至,猛地将她一把搂住。
清雾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跌进了十分熟悉且带着微微凉意的怀抱。
紧接着,少年帝王低沉且关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可还好?莫怕。一切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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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雾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霍云霭。
思及之前两人分别时的情形,她有些诧异,不禁问道:“你没有回去?”
霍云霭稍微松开双臂,拉了身边的椅子坐下。又将女孩儿往怀里一带,让她在他怀里坐好。这才低低地“嗯”了一声,道:“我不放心。未曾离开。”
他当时不过是因着心里冒出的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忧心而选择了停留。却没料到,竟是会等到了这样的结果。
——穆海遣了隐在暗处的人悄悄跟了镇远侯祖孙二人一程,大体得知了先前在柳府发生的一切。忙禀与霍云霭。
霍云霭了解清雾,晓得她是个多思多虑的性子。如今骤然遇到亲人相认,且又是在养育了她多年的至亲面前,女孩儿怕是一时间难以面对这样复杂的情形。
更何况,听穆海禀报的情形,文家祖孙是见到了当年清雾所穿血衣的。
既然如此,清雾自然也看到了。那么,她会不会想到当时可怖的情形?
会不会如当时一般,惊惧到难以入睡?
一想到她或许会彻夜难眠,尝过那种滋味的他,顿时忧心至极。当即寻了法子,来到柳府之内一趟。为的,就是见她一面。看看她是否安好。
清雾没料到他居然一直守在柳府外面。
难怪他的衣裳这样的凉。
如今刚过新年,天气依然寒冷。他自己坐车时,又不爱在车里放置暖炉,这般在外面待着,可是要冻着的……
她本想要问一问他,是否冷着了?转念一想,即便问出来、即便他真的冷了,因着怕她担心,他也必然不会那般说出。
她还想问,他怎能冒然进到府里来?若是被人发现,以他的身份,又是麻烦一桩。可若不是担忧她,他何必冒险如此?
思来想去,所有的问题都已然知晓答案,无需问出口。
一时间,女孩儿心中五味杂陈。
若是往常,她被他搂在怀里,必然会挣扎着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可是在这个时候,面对如此关心她的少年,她却有些不想这样做了。
虽然刚刚在亲人面前她表现得镇定自若,但实际上,她心中很是忐忑。
一边是血脉亲情,一边是养育至亲。同时面对着双方的她,有着各种的担忧与忧虑。
更何况,看到当年穿过的衣裳后,回忆纷涌而至。
她回想起了当年那血腥场景,回想起了那让人不寒而栗的可怖情形。仿若又回到了那一刻,身周都是断肢残骸,血流成河。
明明心里泛着惧怕的寒意,却因着不想让家里人担忧,也非要咬牙坚持着,谈笑自如。
正是因了这难以开口的各种心事,她有种无力的疲惫。
若是在平常,她必然会静静待着,然后细细想出该如何是好。即便遇到他、即便他会问起,她也要笑着说一声无妨。然后在他不知道的情形下,独自继续思量。
但在这一刻,许是少年极致的关切打动了她,许是心里太过疲累无力再继续支撑,她突然不想再孤军奋战。
踌躇许久后,清雾未再刻意抵抗。而是放软了身子,枕在霍云霭的肩侧,依偎在了他的怀里。
年轻的帝王全身骤然一僵。无边喜悦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这是头一次,她不拒绝不抵抗他的接近。
欢喜过后,霍云霭更是珍惜她对他的这番信任。也不再追问她到底如何了,只是紧紧揽着她。想要透过自己的力量与怀抱,让她知晓,他一直都在她身边,让她可以依靠。
“若是你,该怎么办?”女孩儿的声音慢慢响起,带着犹豫和彷徨,“爹爹娘亲还有兄长,他们待我甚好。但是爷爷,又寻我多年。”
之前家人的抵触态度,她已经看出来了。她知道,父母兄长并非不讲情理之人,只不过此事骤然发生,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们才好。
“你不必担心此事。”霍云霭思量过后,斟酌着说道:“他们自会处理好,不会让你担忧。”
这样乖巧的女孩儿,谁会忍心让她难过?
他相信,双方一定会协调妥当。只不过,需要些时间罢了。
“你怎知他们能够处理好?”清雾埋在他的怀里,声音有些发闷,听上去很是无助,“即便是长辈,遇到这般的事情,也是难以应对罢。更何况,我明日里还要去宫中当值,无法从中说和……”
说到此事,她猛地抬起头来,期盼地望着少年帝王,双眸晶亮,“不如你准我几天假罢。让我在家中与亲人们商议一下?”
霍云霭淡淡摇了摇头。
见女孩儿眼神瞬间黯淡了下,他解释道:“其实,你不在的话,他们更好开口。若你在场,为了顾及你的想法,怕是很多事情都不好当面说开。”
听了霍云霭这番解释,清雾再一思量,确实如此,就颔首应了下来。
霍云霭又陪了清雾一会儿,和她说起了方才在花灯街市上的喜悦之事。眼看女孩儿渐渐放下忧虑,眉眼间带上了笑意,少年这才放心了些。眼看时辰不早了,与她道别之后,便悄然离去。
第二日,便是正月十六。
与之前几年的这一日一样,一大早,柳府的众人就都起来了。
清雾收拾停当,去往父母屋里请安。
看到她笑盈盈地出现,柳方毅和何氏显然松了口气。
何氏如往常一般和清雾说了会儿话后,拿出了个荷包,搁到清雾的手里。道:“又年长了一岁。希望囡囡往后还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你啊,说来说去,每年都是这几句。”柳方毅说着,也塞给清雾了个荷包,“爹爹祝咱们清雾往后漂漂亮亮的,嗯,而且能再长得更高一点。”
何氏听了他最后一句,嗔了他一眼,转而对清雾道:“咱们囡囡这样已经很好了。你哥哥应该已经到花厅了,快过去罢。晚了怕是他们就要走了。”
三位哥哥如今在京城寻觅了新的学堂。新年已过,自然要按着学堂开馆的时辰,早早地过去学习。
何氏便是看着时辰差不多了,生怕清雾去晚了就见不到了,这才急忙让她过去。
果不其然。清雾到的时候,柳岸风正嚷嚷着要到西跨院去寻妹妹。眼看着他都抬了脚准备往外冲了,清雾也就到了。
哥哥们每人送她了个生辰礼物,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这便结伴而走。
清雾这便折转回去,与父母一同用早膳。
和平日不同的是,今早准备的是细细长长的面——长寿面。用熬了几个时辰的鸡汤煮的,拌了酱汁,又加了肉沫在上面,十分香浓。
清雾看得胃口大开,正欲动筷子,谁料仆从来禀,说是家中来了客人,求见老爷夫人还有姑娘。
谁也没想到,这么早的来客,竟然是文清岳。
文清岳得了同意后,来给柳方毅和何氏请安。也不多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笑道:“听闻今日是妹妹的生辰?我特意来送生辰贺礼。祖父原本打算一同前来,只是他昨日高兴之下睡得太迟,今日还未起身。我怕误了妹妹入宫的时辰,便独自先来了。”
柳方毅和何氏没想到文家竟然这样看重他们给清雾定的生辰日子,居然会选在了这一天来道贺。忙让清雾也过来见他。
昨日相见后,两家人间或多或少都有些尴尬。面对着侯府的世子爷,便是柳方毅,也有些寻不到该说什么话好。
清雾接过文清岳送的礼物后,知晓有些话父母不好问出口,便问他道:“不知我原本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原本的生辰,又是哪一天呢?”
“说来也巧,本是唤作清舞,与如今的谐音。如今你这‘清雾’二字甚好,便用如今的罢。至于生辰,也与如今相近,是二月初一。”文清岳接过红芍捧上的茶,说道:“不过,你的年龄,却是错了。需得多算上一年。”
说罢,他竟是放下了平日里端着的儒雅模样,朝着女孩儿促狭一笑,“你自小就长得瘦小,看上去年龄不大。实际上,当年你已有六岁了。”
柳方毅闻言,拍腿大笑。被何氏瞪了一眼,这才收敛了些,却还是忍不住道:“当年的时候我就常说,咱们小丫头看上去一直瘦瘦小小的,却有着超乎同龄孩子的聪慧。该不会是算错了日子罢。他们几个都说我没养过孩子,眼拙。”
他挺直了腰板,颇为自得地对身边的何氏说道:“看罢,果不其然,小丫头就是算错了一岁。”
文清岳见柳方毅如此爽直,亦是莞尔,道:“错了一岁又如何?要我说,最重要的是雾儿如今已得了两个生辰日子,那才是妙。”
听他这样说,何氏蓦地滞了下,有些不敢置信地说道:“世子的意思是……”
“昨晚祖父便说了,妹妹这一遭来柳家,是极好的际遇。她原本的生辰自然是要过的,柳府定下的生辰,也要庆祝。只是便宜了这丫头,”他望向清雾,神色柔和,唇边带着深深笑意,“往后能得双份的祝福了。”
柳方毅和何氏万万没料到,在吴家人眼里“随时可以更改的”柳府给清雾定下的生辰,在镇远侯府的眼中,却是极其珍贵、一定要留下的。
夫妻俩原本昨日还生出了种种顾虑,生怕镇远侯府不顾念柳家和清雾的关系,想要将人带走。如今见镇远侯府的态度,便知那一切忧虑都是多余的。
文家人,即便身份再尊贵,也十分尊重柳家。
清雾亦是松了口气。
她之前对侯府并不了解,因着见文清岳行事十分强势,便心中忐忑。却不曾想,侯爷和文清岳竟是如此重情义之人。
思及往日之事,文清岳想必也是想尽快与她接近,方才做出那些行为。追根究底,他对她还是十分关心的。将往日的成见放下,再看这位兄长,她的心里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或许还没那么亲近,但,对着他,心情却十分轻松。
“只有双份祝福么?我可不依。”清雾对文清岳道:“你少给了我许多年礼物。往后一定要给我双份,方才补得回来。”
文清岳最怕的便是清雾不把他当自己人。
往日的时候,她待他那般冷淡疏离,每每想起,心里头都是一阵难过。
如今看她娇嗔着说出这样的要求来,他非但没有不开心,反而十分高兴。当即说道:“双份自然没有问题。若你不嫌弃,八份十份也是使得的。”
眼见事情已经办妥,文清岳正欲告辞离去,便听何氏犹豫着问道:“不知世子可曾用过早膳?今日准备了清雾的寿面,还有不少。你若不忙,不如一同用些。”
“妹妹的寿面,当然要吃。”文清岳迈出的脚步便收了回来,道:“那就多谢伯母了。”
何氏忙道“不用多礼”,便让人又下了面,再赶紧炒了两个菜。
柳方毅和文清岳在外间用膳,她和清雾则在里间吃了。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清雾需得赶紧离去,不然要误了入宫当值的时辰。
文清岳说要亲自护送妹妹过去,柳方毅和何氏也未和他多客气,笑着目送两人离开。
清雾坐了马车,文清岳则骑马护送在车旁。
伴着马蹄踏地的嘚嘚声,还有车子的行驶声,两人隔着车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宫门外,文清岳不得不离去了,这便轻唤了清雾一声,问她是否可以下车说几句话。
得了清雾的同意后,儒雅少年翻身下马,亲自撩了车帘扶她下来。又和她往旁边行了十几步。在车马旁的仆从视线范围内、却又听不到话语声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才开了口。
“二月初一是你生辰。依着祖父的意思,想要办个盛大些的宴席来庆祝。”也好让京城里的人知晓,这位,可是他们镇远侯府的姑娘,万不可轻视了去。
“只是那日妹妹需得当值。不知可否向陛下告个假?若是陛下不允,妹妹也不必担忧。祖父便会进宫面圣,亲自去求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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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雾来到昭远宫的时候,霍云霭还在上朝,并未归来。偌大的屋内没了他的身影,显得空荡清冷。
清雾环顾四周,过去将他的桌案整理了下。又将他平日惯爱看的书从窗台和桌椅上收拾起来,一起放到桌案边。看看屋内已然十分整洁,左右无甚事情可做,她便在一旁的桌前坐下,拿起他之前为她寻的那些书籍,仔细翻看。
阅读了约莫有二三十页,就听殿门开启之声。
清雾刚刚将书册合上,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已然来到了她的身侧。她起身去看,便见少年帝王神色阴郁,目光锐利如出鞘刀锋。
“怎么?可是帝师又说了甚么?”清雾走上前,为他解下披风,递到于公公的手中。
于公公将披风搁置妥当,这便弓着身子退下了。临出门时,又将殿门关闭。
“他并未多说甚么。”霍云霭看着女孩儿慢慢搓手的模样,目光微沉,说道:“只是,穆海来禀,那卞王有了些许动作。”
他刚刚在外一路行来,冷风肆虐下,身上已然沾染了冷冽寒意。先前便留意到,她指尖触到披风的时候,微微滞了一瞬,显然是被那凉意惊到了。
如今屋里没了旁人,他再无甚顾忌。拉她坐在自己身侧,又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暖着。
卞王之事,清雾隐约听霍云霭提起过一些。他说,她便听着。他不提,她也不问。
如今霍云霭简短一句便揭过,她也不再将心思用在那上面。只是,这个时候好似并不适合将文清岳提及之事问起。
不如,晚一些再和他说?
女孩儿正兀自想着,身边少年看着她有些出神的模样,唇边却是慢慢扬起了一丝淡笑,问道:“怎么?可是有话要说?”
听闻他主动问起,清雾知晓自己之前的思量被他看了出来。既是如此,索性将先前文清岳问起之事与他说了。
“……爷爷和世子哥哥便让我来问问,你能不能准我一天假期,让我去参加这个生辰宴。”
谁料她的话一出口,霍云霭并未先将此事答了,反而双眉紧蹙低喃道:“那日既是你的生辰,我却不能陪你同过……”
顿了顿,他又道:“既是算错了一年,那么,二月一过,你便已十三。如此说来,便可……”
少年帝王话说到一半忽地顿住。之前的那点愁郁忽地一扫而光,唇畔逸出一丝浅笑,甚是开心与喜悦。
清雾不解,有些紧张地问道:“你……会准我的假罢?”
女孩儿问起此事时,目光晶亮隐含期盼,显然对于祖父和兄长为她举办的这个宴席,也很是期待。
霍云霭虽为那日她不能留在宫中而遗憾,却因另外一个发现而心情颇佳。
将这事儿仔细考虑过后,含笑道:“假,自然是会准的。不过,这宴席,却不能如此明着来。”
清雾听闻前半句,暗松了口气。本想接着谢他一句,谁料他话锋一转,却是那般说来。不由问道:“为何?不能明着来,是说只能在家举行,不能请来亲朋好友庆祝么?”
“请人可以,在外宴请也无妨。只是你与侯爷的关系,暂时不易公开。这宴请的缘由,需得做一番遮掩,勿用你生辰一事。”
听他这样说,清雾思及先前他刚刚进屋时眉眼间的那抹阴郁,有些了然,“这是因为卞王,亦或是郑天安?”
“都有。”
年轻的帝王抬指轻叩桌案,“他们一直想要拉拢镇远侯府,均被侯爷拒了。若被他们知晓你和侯府的关系,恐怕你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清雾忽地想起一事,奇道:“说起来,当初爷爷和世子哥哥为了寻我,特意找了郑天安相帮。原以为他们交情颇深,却不曾想并非如此。”
“这事我也不甚明了。”轻叩声蓦地一顿,霍云霭道:“郑家和侯府许久未曾联系。为何侯爷会寻了郑家相帮,其中的关联,我至今还没想到。”
清雾笑道:“倒也不用多想了。待我出宫后,寻了哥哥来问,想必就能知晓了。”
文清岳那日将卞王派去的亲信给赶走,想必他十分不愿插手那些人的事情。虽说侯府的人口风甚严,但清雾亲自去问,倒是极大可能会得到答案。
考虑过后,霍云霭便颔首应了下来。
清雾想着那宴席牵连到的一些细节需得尽快办妥,再不敢耽搁,当即唤来了窦妈妈。吩咐她出宫去寻文清岳,告诉他,宴席之日自己可出宫,但,与侯府的关系暂且按下不对外张扬。又让窦妈妈去往柳府也说一声。
窦妈妈一一仔细记下。听闻之后,晓得事关重要,赶紧退下去办了。
这个时辰宫中当值的各部都应已经收拾齐整,又离午膳还有段时间。若有事去寻人,此刻最为妥当。
清雾看过太医院的当值时刻表后,打定了主意。见霍云霭已然翻开了奏折准备批阅,便和他说了一声,准备往太医院去。
霍云霭本是颔首应了。却在她将要出门的那一刻又扬声将她唤住。
清雾不解,回身看他。
霍云霭问道:“侯府那边可曾提及过你二月初一宴请时的穿着?”
“自然没有。”清雾笑道:“爷爷和哥哥都是男子,怎会留意这个?”
“既是如此,那日你的衣物首饰,便交由我来准备罢。”那样女孩儿即便不在宫中,也能时时刻刻地想着他。
霍云霭一语既毕,不等她反驳或者提出异议,又道:“今日事务繁多,午膳怕是没甚时间。晚膳我已让人备了酒席,到时好好为你庆祝一番。至于穿戴……我已让人备齐,交予那名唤杜鹃的宫女。到时你只管换了来便是。”
清雾晓得他会为了她的生辰做些准备。哪晓得他居然细心到连这些都给她准备妥当了?一时之间,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熨帖,竟是不知说甚好了。
眼前的少年却是好似没将这些放在心上似的,自顾自拿起了朱笔奏折仔细批阅。
清雾见状,稍作停留后,便缓步出屋去了。
女孩儿的身影刚一消失在殿中,霍云霭便抬起头来望向窗外,捏着朱笔出了会儿神。
再过半个月,她便满十三岁了。
若他没记错的话,十三的少女……
已经可以嫁人了罢?!
双颊染上淡淡绯色,年轻的帝王深吸口气,久久无法平静。
清雾坐了轿子去往太医院的时候,却是扑了个空。只因洛太医半个时辰前,便往宫里的药圃去了,并未在院子里。
那药圃离太医院并不算太远。穿过御药房再行上一盏茶的时间,就也到了。
清雾问清了那处的所在,正考虑着要不要直接过去寻他,旁边一位山羊胡子的老太医说道:“洛太医不过是去查看下药草的生长情形,再捡几株回来,应当很快。大人若是不急,不妨在这里等上一等。”
刚刚站起身的清雾听闻,便又坐了回去。看这老太医慈眉善目的,正想细问几个事情,便听旁边响起了个惊喜的喊声:“柳大人,您来了!”
清雾听这声音有两分耳熟,转眸望去,便见一名身材微胖的太医笑着行了过来,神色谦和行止有礼。正是那回去御药房寻洛太医时,路上遇到的程太医。
程太医走到清雾跟前,在三尺远处停下,道:“柳大人来此所为何事?若是不嫌弃,不如我来帮您解决。”
清雾并不喜此人做派,婉言谢绝:“你自有你的事情要忙,我就不多叨扰了。”
“柳大人为了宫中事务忙碌,我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当。”
程太医说着,不动声色挪动了下步子,便将先前那位山羊胡子的老太医给挤到了一边。
老太医面色如常地往旁边走了两步,隔着他朝清雾拱了拱手。见清雾站起来欠了欠身,老太医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这便转身往外走了几步。
只是,并未走太远,也没出屋。而是守在窗台前拿着一本书看着,不时往这边瞄几眼,显然是在留意着清雾这边。
看上去,像是在防着那程太医、怕他会对清雾不利一般。
清雾明白过来,朝老人家投去感激的一眼,又转回来望向程太医,“洛太医既是不在,那我便去药圃那边寻他。告辞。”
还没走两步,又被程太医给拦住了。
清雾懊恼,正想扬声将在院子里等候的杜鹃叫来,便听程太医说道:“柳大人来寻洛太医,怕是为了给宫女诊病一事罢?”
他这话语里透着几分自得。清雾迟疑了下,收回脚步,问道:“程太医何出此言?”
“那些宫女时常抱怨这个。如今大人正在处理管制宫女一事,想必也听了不少怨言。如今来寻洛太医,不正是想让他帮忙往后照顾生病的宫女?”
清雾并不反驳他的猜测,只扬了扬眉,淡淡一笑。
她的态度让程太医愈发自信,负手说道:“其实做成此事,我比洛太医更为合适。想他孤身一人几十载,一直未曾娶妻。若和生病宫女独处一室,难免会传出不好的话来。而我……”
“程太医倒是爽快人。”清雾不待他说完,就打断了他。垂下眼帘,道:“这般背后说人,亦是直截了当。”
“本官行得正走得端。”程太医笑道:“我不过是未雨绸缪,替他着想。即便他知晓了我今日做法前来质问,我也不怕承认。”
清雾浅笑道:“程大人着实让人刮目相看。只是我所想所求,皆是小事,当不起程大人厚爱特来关注。我时间颇紧,等下还要去御书房伺候。若大人并无旁的事情,本官先行告辞了。”
说罢,她只随意地朝程太医点了下头,不待他有所反应,便擦肩而过,径直缓步向前。
行至门边时,清雾不动声色地朝老太医那边看了眼。见他悄悄望过来,清雾朝他感激地笑笑,这才离去。
宫中的药圃有专人照料,平日里亦是有专门的宫人在此守着。若想出入其中,需得出示身份凭证。
去到药圃院外,清雾向守在此处的宫人出示了腰牌。待到对方仔细看过,她又提起笔来,在出入名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宫人仔细查验过,点了头,她这才朝里行去。
药圃很大。放眼望去,一下子看不到边。
如今刚刚过了冬日,已经开始在院内栽植药草。也有很多脾性娇弱受不得冻的,依然在暖房之中成长着。
清雾环顾四周,没在外面望见洛太医,就沿着小路往暖房行去。
谁知进到暖房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他。
清雾疑惑。
她记得自己刚才看登记名册时,分明见到了洛太医前来的记录,却没看到他出去的记录。按理说,他就在这院子里才是。
只是,为何寻他不见?
眼看不远处正有一群人拿着药锄正在翻土,清雾唤来了一名离她最近的正在劳作的公公,细问洛太医的去处。
那名公公听了她的问话,登时笑了。指了刚才和他一起劳作的那群人,说道:“大人您看。太医不正在那边么?”
清雾循着望过去,仔细瞧了许久。终于在忙得热火朝天的那堆人里,寻到了挽着袖子辛勤劳作的洛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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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眼前的情形,待到洛太医将药锄交予身边之人行来之后,清雾也没急着问起之前商议过的让宫女学习医术之事,而是问他道:“洛太医怎地亲自过去种植了?此事不是有专人负责么?”
说起这个,洛太医就气不打一处来,语气有些生硬地道:“是有专人。可谁想得到,那是‘专程搅乱之人’!”
清雾晓得洛太医做事不懂得转圜,这般语气不善,却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他口中之人。便细问他缘由。
原来,洛太医来到此处,原先只是打算去暖房摘几株草药便回太医院做事。谁料经过这片药圃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太监们正在锄地撒种。
他本不打算多管,毕竟这些专程管理药草之人都是特意选出来的。谁料那领头教习他们的说的不对。原本有种药草应当将地锄得稍微浅一点的,他也让他们将地刨得很深。若是那样的话,这种植物怕是难以长好。
洛太医这便挪不动步子了。眼看着越来越多的药种撒下去,心疼不已。当即挽了袖子下场,亲自教习。
那公公见他来了,乐得省事,自去外头喝茶说话去了。
听闻清雾来了,洛太医又将刚才自己说过的注意事项细细与他们讲了,这才满头大汗地朝了清雾行来。边和清雾说着此事,边拭去脸上汗水。
他不过是因着清雾问起,又心下气愤难当,所以抱怨了几句。清雾听闻,却是上了心。
她唤来了刚才那个将洛太医指给她看的公公,问道:“不知之前指点你们如何种植的那一位,是哪儿当值的?可是专长于此?为何会选来教你们种植药草?”
那位公公四顾看了看,周遭没有离得太近的能听到几人对话的,便如实答道:“就是在咱们这儿做事的。平日里没发现有甚特别之处,前些日子太医院的一位大人过来的时候,赞他照料得好,就点了他来指点咱们。原先领头的那位公公和他意见相左,每每和他争辩都说他不过,气得去了暖房,今日一直没来这地里。”
这时候洛太医也听出了不对劲来,思量一番,问道:“到底是太医院的哪一位指了他的?”
“是位面目和善的大人,些微有些发福,姓……姓……”
“姓程?”清雾心中一动,忽地问道。
“正是程太医!”这公公说着,有些赧然,道:“小的平日里只负责照顾植株,招待诸位太医和大人们是旁人的事儿,因此并不熟悉。”
“无妨。”洛太医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奇道:“程太医管这许多做甚么?”想了想,有些不放心,与公公道:“你把此次进来的药种拿与我看。上一年就有许多草药不太合格,夹杂着劣质和次等在其中。若是”
清雾看他要走,忽地有了旁的计较,唤了他一声,说道:“大人不妨好好考虑我之前的提议。若有宫女能够懂得医药,许是能在此事上帮忙一二。”
“这有何关系?”洛太医不解,“即便有宫女来此,怕是和之前也一样罢。”
“并不相同。”清雾轻声道:“宫女若是统一管制起来,便有女官专程负责她们。旁人的命令,大可不必听从。”
言下之意,宫女听从女官命令。太医院的人或是太监们,并不能指使得动她们。
洛太医闻言,蓦地一顿。目光悠远地怔了片刻,忽地重重一点头。
“你的提议,我早已记在心里了。只是我身为男子,教习宫女有诸多不便,这也是我之前一直最为顾虑的。这些天来,我曾想过多回。若办成此事,还得烦请柳大人请陛下赐一道出入宫门的凭证。”
“凭证?”
清雾听闻他要让旁人进出宫中,而且好似有长久如此的打算,不禁问道:“洛太医的意思是……”
“岳莺。”
洛太医朝清雾看来,目光诚恳言辞恳切地道:“吾徒岳莺,人品端正,医术尚可。若是可以的话,我提议由她来宫里教习宫女。”
清雾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仔细想过,这确实是个极好的提议,便好生谢过了洛太医,道:“我自会向陛下说明。”
想了想,她又道:“若是程太医为难于你,您可来遣了人来寻我。我自当尽力相帮。”
洛太医性子冷淡,且拙于处理与旁人的关系,是以在这太医院中并无太过亲近之人。
而程太医就不同了。镇日里笑眯眯的模样,待人和善,与许多人都交好。
洛太医处理事情极为较真,没少和程太医起冲突。平素也是帮他说话的人少,帮程太医说话的人多。他知晓自己若是因了此事与程太医起争执,少不得也是和以往一样的结果。
可是宫中药草之事,怎是儿戏?即便知晓这番争论不见得能够得到预期的效果,他依然要据理力争。
旁人或许不知道清雾的影响力有多大,但洛太医自六年前就知道,这位姑娘是陛下十分在意的人。
如今听闻清雾主动提出帮忙,他心下感激。再不如以往那般推辞好意,而是诚恳道:“此事事关重大。若我真的无法让事情回转,那就需得劳烦姑娘了。”
清雾笑道:“洛太医客气了。”
洛太医急着处理此事,闻言也不和清雾多客套。又道了声谢,这便匆匆而去。
霍云霭因着昨日出宫去了,便堆积了一些并非太过之事到今日处理。又由于晚上要空闲出来专程陪伴清雾,再将一些重要事情提前处置,故而今天白日里几乎半点空闲也没有了。
清雾看他十分忙碌,生怕耽搁了他的事情,便未立刻与他商议岳莺之事。
又见他吃饭的时候也捧着书册,她很是心疼。这样对肠胃不好不说,眼睛连此刻也得不到休息,长久下去,怎能吃得消?
她有心想要为他分忧,却不知怎么做才好。只能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试图从中寻觅到解决之法。
就在此时,她的目光落在在一个方向时,忽地停住了。
——从那个方向过去,往前行上一些路,便是文墨轩。
多年前,就是在那里,他那样仔细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书上的字句读了下来,教予她听。
读书,读书。
既然他能为了她而读,那她为何不也为了他而读?
主意已定,清雾便走上前去,趁他不备把书册从他手里夺了过来,逼着他拿起碗筷。
霍云霭无奈,指了她手中之物轻叹道:“上面所书内容,我晚些处理政事时需得用到。若是不及时翻阅记住,怕是来不及了。”
“那又何妨?”清雾摊开书册说道:“你说要看哪些页,我读与你听。你只管用膳就是。”
年轻的帝王听闻之后,蓦地一怔。继而莞尔,笑道:“不过片刻而已,无需担忧。”说着就要探手将书册拿回来。
清雾早就料到如此,却是提前往后退了几步。展开他刚刚看的那一页,固执问道:“你看到哪里了?”
女孩儿神色认真,显然是不要一个答案决不罢休了。
霍云霭抿了抿唇,说出了一个段落。
清雾这便在他不远处坐下,寻到他说的那一处,凝神细读。
因着怕他听不清,她便力求每一个字都念得清晰准确。又怕读得太慢影响他的时间,她在咬字清晰的前提下,尽量读得快一些。
霍云霭发现后,生怕累着她的嗓子,忙快速几下吃完。而后探手过去,欲将书册拿回来。
谁料清雾却是不肯。非要他合目再稍稍歇会儿眼睛,她将这一些内容读完再说。
“你白日里也要对着它们,晚上点着烛火也要对着它们。一天到晚,都没了时间歇歇。长此以往,身子怎能受得住?往后无事的时候,需要看甚么,我多读些给你听。”
语毕,她将书册搁到椅子上,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椅子上坐好。又用手指盖在他双眸上,逼了他合上双目。
女孩儿的手软软的,小小的。触在眼帘,有着让他怦然心动的暖意。
霍云霭不再坚持,顺从地闭了眼。却在那小手将要离开的时候,猛地抬手一把握住。然后拉到唇边,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清雾哪晓得他会有这个举动?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却又怕耽搁他的事情,没有在这事儿上多说甚么,赶紧折转回去拿了那本书,读给他听。
晌午过后,霍云霭照常处理政事。
清雾本打算在旁翻看那些有关史上女官的书籍。谁料霍云霭却让她赶紧回宁馨阁去,说是可为今晚的酒宴早做准备。
清雾不解。
她透过窗看看外面的烈日,心道时日尚早,不禁问他:“天还亮着,无需这样早过去罢?”
霍云霭低低一笑,手下不停地提笔批阅,与她说道:“你去了便知。若要我说,此刻回去,怕是还有些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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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馨阁虽说在宫中算不得太大的院子,但与寻常人家相比,却是占地颇广。若细细算起来,可是比清雾居住的西跨院大了两倍不止。
清雾入宫时日尚短,如今这宁馨阁里也只收拾出来三四间屋子日常使用。其余的房间,皆是空着的。
之前回宫的时候,她径直去了昭远宫中,带的些许零碎物品,只让窦妈妈拿去了宁馨阁,自己并未回去。而后杜鹃过来伺候,她也只问了一两句有关霍云霭所说衣物之事,并未多谈。
如今乍一回到宁馨阁,清雾明显发现了不同。
她居住的卧房分内外两间,两侧又各有耳房一间。如今那两侧的耳房皆已收拾停当。还未进屋,只挨得近了,便可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里面摆设用具一应俱全。
一间挨着墙放置了四个柜子,旁边又有五斗橱。另一间,则是空旷一些。边上搁置了两扇合起来的大屏风,又有轻纱在屋中悬挂着,即便被风吹起一些,依然朦朦胧胧看不甚清。
清雾大奇。先是走到了左边那个放着好些柜子的屋里,挨个儿打开,才发现五斗橱里放着的是各种首饰。而衣柜里竟是搁着各色女子衣物。以春冬为主,无论衣裙还是外裳亦或是其他平日里需要用到的衣物,都各置备了至少四五件。光是斗篷,就有浅粉、深粉、银朱、粉紫四色。
清雾抬手抚上粉紫斗篷,心中颇为纠结。
……若非霍云霭亲口告诉她,他为她准备了衣裳。单看这颜色,她是绝对不会相信这件是她的。
这色彩如此艳丽魅惑,她能撑得起来?!
正兀自思量着,杜鹃已经另捧了一身衣裳过来,立在旁边说道:“柜子里放着的,是往后大人平日里穿的衣裳。奴婢现在拿着的这个,才是大人今日晚膳要穿的。”
清雾听闻,便回身去看。只一眼,便愣住了。
杜鹃抱着的那一身,入眼便觉十分俏丽娇媚。细细一瞧,是深粉当中带了紫色。比那粉紫的斗篷,色彩还要浓郁一些。
这般的艳丽夺目,十分挑人。若是穿得好了,气质顿显,衬得容颜更为靓丽。若是衬不起来,便会显得脸色暗淡,整个人都要老上一些。
清雾有些犹豫地上前将它拿起。一看之下,便喜欢上了。
居然是极其考究的云锦做成的一套加厚裙衫。金银丝线交替的缠枝纹样,华贵大方。
细细去看……
那纹样,居然是并蒂莲?!
再想到这是“云”锦。清雾不知怎地,突然有些脸上发热。猛地将衣裳一松,丢到杜鹃的怀里。顿了顿,又忍不住拿起来细看。
当真喜欢。
或许、或许那般去想,是她多心了罢?!
清雾面上阴晴不定,杜鹃却是愈发紧张起来,忍不住问道:“大人,可是这衣裳有何不妥?”咬了咬唇,低下头道:“奴婢之前一直好好收着它的。断然没有旁人碰过。”
“并非你的关系。”清雾轻声说着,拿起衣裳在自己身上比量了下,有些迟疑地道:“我穿着,可还合适?”
她知自己皮肤白皙,相貌偏娇柔,生怕撑不起这样的色彩,又加了句:“如今只你我二人,你尽管直说。若是不合适,也好提早做打算。”
杜鹃这便退后两步仔细看了看。半晌后,忽地笑了,“好看得紧。”
“真的?”清雾有些不太确定。
“奴婢断然不会骗您。”杜鹃笑道;“陛下选的这个可真是好看。平日里大人穿的素淡,奴婢便以为您适合穿淡色衣裳。如今再瞧,却觉得这鲜艳的衣裳穿了更是俏丽。只是……”
看她有些吞吞吐吐,清雾便道:“但说无妨。”
杜鹃掩口笑道:“您穿了这一身,可是少了些‘柳大人’的气势,更像是漂亮的‘柳姑娘’。”
杜鹃说话素来实在。可就是太直接太实在了,饶是清雾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刷地下红了脸。
屋外传来小宫女的轻声呼喊。
杜鹃仔细听了听,轻道一声“坏了”,忙将清雾手里的衣裳接过来,行礼赔罪道:“奴婢该死。刚刚只顾着看这衣裳,竟是忘了提醒姑娘赶紧沐浴了。”
“沐浴?”清雾疑惑,“甚么沐浴?”
“您不知道么?”杜鹃惊奇地问了句,指着另外一间耳房说道:“陛下怕姑娘在这里住得不方便,让人将那里改成了沐浴之所。”
稍一停顿,想了想,她又道:“原本只是准备好了浴房,并未说要今日沐浴。大人从太医院回来后,陛下又吩咐奴婢准备好沐浴用的水还有梅花花瓣。还特意让路嬷嬷晚一些过来,说是要她给姑娘细细梳一个最漂亮的发。”
清雾听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要说为了庆祝生辰,未免显得有些过于隆重了。
到底怎么回事……
她从太医院回来后,便一直和霍云霭在一起。当时杜鹃确实没在外头候着。那时未曾多想,如今看来,杜鹃应是依着霍云霭的吩咐去办事了。
不过,她去太医院的前后,究竟发生了甚么,让霍云霭有了这样的安排?
细细想来,之前她不过是告诉了他,自己真实的生辰和年龄罢了。
再过几日,她便真正地年满十三了。
难不成他是在这个柳府定下的生辰日里,特意提前为她庆祝?
在特定的日子里仔细梳洗一番,有“除旧迎新”的含义在。
可是,十三岁……应当算不得甚么重大日子罢。更没有甚么需要“除旧迎新”的。按理来说,他犯不着为了这个如此大费周章。
清雾左思右想了许久,还是摸不准霍云霭究竟是甚么想法。
但,她知道,他不会害她,这就够了。
既是得了一个舒适的浴房,何乐不为?
想通之后,她便抛却了之前的那些纠结,去往另一侧的耳房。
原先她所用浴桶都是寻常大小。如今这间屋子里的浴桶,却是要宽大许多,呈长椭圆状,足足占了小半间屋子去。而且,它不过三尺高,比起寻常的用起来更为方便。
如今这宽大浴桶中已经备好了水,比体温要烫上一些。进去泡澡,却是正好。
清雾这种时候不喜旁人伺候着,就将宫人全部遣了出去。又将门窗关好,这才自己步入其中。
待到清洗完毕,身上带着点倦懒,她穿上了中衣中裤,这才唤了人进来伺候。穿好新衣衫后,方才缓步出屋。
清雾自己没甚太大感觉,正在屋里说话的窦妈妈和路嬷嬷却是猛地齐齐一停,又忽地赞道:“姑娘穿这身可真漂亮。”
窦妈妈回宫的时候,清雾正在沐浴。看路嬷嬷在宁馨阁守着,便和她攀谈了起来。并未去细究霍云霭今日为清雾准备的一切。
如今再瞧眼前的女孩儿。
因着刚刚沐浴完,带着些全身放松的慵懒。一举手一投足间,均是娇意。在那妖冶的粉紫色映衬下,眉目间竟是现出如丝媚态。
窦妈妈和路嬷嬷一言既出,默默对视,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不可置信。
——陛下的眼光太过狠准。
谁也料不到,这样夺目的颜色,竟是丝毫都压不住姑娘的相貌,反倒让她更添娇媚。
路嬷嬷原本想着清雾今日生辰,梳个双环髻显得娇俏可爱些,免得镇日里做“柳大人”,没机会显露女儿家的娇憨。
但看如今清雾的模样和气度,她又瞬间改了主意。只用红色丝缎将她上面的发在后松松扎起,下面和两鬓的发都随意散落着。
窦妈妈有些不解,生怕这样太过不仔细,惹了霍云霭不快。就悄悄和路嬷嬷说了。
路嬷嬷却道:“你放心。我伺候陛下多年,他的心思,我还能揣摩得了几分。姑娘这样,正好。”
窦妈妈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但这是路嬷嬷的差事,路嬷嬷的选择,她也不好过多置喙。
谁知杜鹃瞧见清雾这模样,却是忍不住叫好。
“嬷嬷这手艺当真是妙。姑娘这样一瞧,可是与以往大不相同了。”生怕清雾误会,她又忙接道:“是好看的不同。”
窦妈妈细细看过,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看似随意的发型,将清雾如今那种慵懒娇媚发挥得更为极致了。
……当真好看。
她这才放心了些许。
如今已经立了春,可太阳西沉之后,还是有些寒凉。
清雾裹着披风去到昭宁宫。
原本一路都十分平静,可当那殿门缓缓打开的时候,她莫名就有些紧张起来。总觉得用这样与以往有些不同的模样去见他,心里有些忐忑。
她之前用镜子大致照了下。可自己瞧自己,总归都是同一个模样。好在大家都说好看,她这才放心了稍许。
走进屋中,殿门在身后闭合。
清雾无需去寻,抬眼便见窗前静立的身影。
她往前迟疑地迈了几步,那独立窗前的少年就缓缓回转了过来。
见到女孩儿将披风裹得紧紧的,就连兜帽都已戴上,霍云霭失笑,道:“怎么还穿这样多。莫不是这屋里的火炉不够热?”
她有些畏寒,他便总是让人在屋中燃了火炉。此刻在里面,只觉得热气蒸腾,先前走了一路而发凉的身上,已经骤然热了起来。
清雾踌躇片刻,轻轻应了一声。这便将斗篷上的系带慢慢解开,然后脱下斗篷,搁置到一旁。
霍云霭见她一直低着头,摇头轻笑着向她行来,道:“怎地这般局促不安?倒像是第一次来似……”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
只因女孩儿这时抬首朝他看了过来。眼睛带着茫然和彷徨,顾盼之间,似是蒙了一层雾气,润润的惹人怜爱。体态娇柔,有着不同以往的慵懒和倦意,在艳色的映衬下,有种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美。
年轻帝王顿觉自己的心好似忽地停了一瞬,满心里只余下了一个想法。
……娇媚天成。
清雾见霍云霭忽地停住,怔愣当场,不由就有些泄气。
她慢吞吞地走上前去,在他跟前驻了脚,讷讷说道:“是不是不好看?”
半晌,没有听到少年的回答。
女孩儿有些疑惑地仰头看他,视线还未来得及相触,唇边一暖,却是他抬指抚了上来。
他仔细描摹着她的唇,虽说动作轻柔又舒缓,却让她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
就在清雾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刚要开口询问的时候,霍云霭蓦地收回手,淡淡开了口。
“晚膳已经呈上。一起来用些罢。”
他的声音带了些不同以往的低沉沙哑。
清雾听闻,心下担忧,忙问道:“你可曾着了凉?”
霍云霭轻摇了下头,探手牵过她的手,与她一同往里行去。
满桌都是她爱吃的菜肴。甚至连在西北时她喜欢上的,也加了四道在里面。另有两碗长寿面,却是庆祝生辰时必不可少的。
清雾折腾了一下午,早已有些饿了。看霍云霭示意她自便,就选了点饭菜用了起来。
少年并未动筷。
他单手执杯浅酌,视线牢牢地黏着在她的身上,片刻也不曾错开。
清雾初时还没觉得有甚么,过了会儿后,发现有些不太舒坦。
左思右想了半晌,她才意识到,让她觉得别扭的,是身边之人的目光。
明明看上去是清冷疏淡的模样,偏她觉得好似里面蕴藏了一把热火,几欲把她焚烧殆尽。
清雾努力了片刻,终是无法再顶着这样的压力用膳了。便将筷子搁到一旁,极轻极轻地问道:“你……不吃点吗?”
她本是想着,劝他吃一些,多看看饭多看看菜,不要再盯着她了。这样她也好放松些继续吃不是?
可少年并未理会她的问话,反倒是摇晃了下酒杯,简短地问她:“饱了?”
“没有。”清雾摇摇头。
她看他没有听明白,本欲再言,与他细细解释。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口,自己手里一凉,却是被塞进了个酒杯。
而且,还是盛满酒的。
清雾忽地想到了上次小年时,他欲劝她饮酒时的状况。生怕他再让自己饮一些,忙拒绝道:“我饮不得酒。你自己喝罢。”生怕他不答应,又道:“我可是喝不得酒的。”
“嗯。”霍云霭低低应了一声,却并未将酒杯拿开。
清雾看他允了,就朝他望了一眼。见他眉目间毫无愠色,显然不拒绝她的说法,便自顾自把酒杯往前移了移。待到将它搁好,这便准备收回手,继续用膳。
谁知还未完全收回,就被霍云霭突然出手一把握住。
他用自己的指尖,细细摩挲着她手上每一寸肌肤。
明明是不太热的温度,却让她手上发烫,浑身不自在起来。
抽手,不成功。
那热度便顺着她的手臂一路蔓延,直让她红了脸颊、红了耳根。
霍云霭静静望着她,用心地将她的一举一动刻在心里。
女孩儿今日本就美好得让他心底发颤。如今再添娇羞,更是让他魂牵梦萦到无法自抑的模样。
即便自制力强大如他,此情此景下,又如何不去沦陷?
望着那水润娇美的唇,少年忍了许久,终是控制不住,猛地欺身而至。
清雾没有防备,瞬间被他揽住,夺去全部呼吸。
他刚刚饮了酒,唇齿间还带着醇香酒气。
清雾有些晕眩。昏昏沉沉间,努力控制气息,含糊说道:“有……酒……”
她本是想提醒他,他这样,恐怕会让她沾染了酒气。
被松开的时候,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以为他是听懂了,放过了她。
谁知下一刻,双唇再次被侵袭。呼吸再次被他夺去。
口唇间一凉,醇香肆意而至。
清雾思绪早已乱了,下意识地就咽了下去。浓香冷冽入喉,方才惊觉。
……他,居然渡了一口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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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酒入腹,即便只有一小口,对不胜酒力的清雾来说,影响依然是大到她无法承受。
不多时,便有些头脑发沉。再一会儿,便几乎没了思维。只能模糊看着眼前的重影,昏昏沉沉地不知今夕何夕。
是谁和她挨得这样近?
又是谁,在她唇间辗转,夺去了她的呼吸?
瞬息之间,她凭着口唇间熟悉的气息,下意识辨别出是他。
那个在这世间,她最为信赖之人。
只是,清雾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后,已然无法思考。
她只能凭着感觉,依稀晓得,他在夺去她的呼吸,让她浑身瘫软,使不上力。
女孩儿骨子里本就有些小性子。
平日里许是出不来,但此时此刻再没了任何顾忌,仅凭着直觉行事,这特性便瞬间爆发。
他让她无法呼吸?
那她就“报复”回去,让他也没得呼吸!
他让她全身无力?
那她就紧紧搂住他,让他没法继续使坏!
自打渡酒给她的那一刻,霍云霭便知道自己已然没救,彻底沉沦。
既是知晓她吃不得酒,为何还要如此?
不过、不过是因了自己的痴念罢了!
原先只知道,她不在时,长夜漫漫,甚是难熬。
待到她回来之后,方才晓得,辗转反侧思念甚深,长夜更为煎熬。
本还不觉得孤身一人有何不好。如今有了她,却是再也无法忍受那种孤寂。
想要时时刻刻与她一起……
这想法如此强烈,让他想要与她更亲近些、再亲近些。近到将她揉入怀中,近到让她与他同为一体……
血气方刚的少年,拥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儿,恨不得将自己的所有给了她、让她知晓他的心意。口唇辗转缱绻时,他将她牢牢禁锢,把自己所有的热情全部倾注。
正当他以为,这就是极大的欢乐时,却不防,女孩儿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他怕伤了她,稍稍松开手臂。又将两人暂时分开,鼻尖相对,粗粗喘/息。
看着眼前莹润的双眸,他暗暗告诫自己,再不可任意妄为了。若再继续下去,保不准自己会伤了她。
就在他痛苦挣扎之时,女孩儿微微眯起双眼,忽地探手而起,一把搂住的他的脖颈。
然后……
然后踮起脚来,在他的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我要欺负回来。”她迷迷糊糊地娇笑着说道。
原本因着她的抵抗,他所有的欲念和痴念方才能够苦苦压抑住。此时怀中女孩儿主动相邀,他怎还忍耐得住?
欲.望一下子决了堤,顷刻间汹涌而至,让他无法思考。只知将她紧紧揉按,再不分开。
探手衣内,润滑的肌肤让他兴奋到战栗。
忍不住解开衣襟,探寻着辗转吮吸。
无法思考,不想思考。只愿凭着心意行事。
就在他即将彻底沦陷之时,女孩儿忽地发出一声呻,吟。似是极难过,又似极舒服。
虽只轻轻的一声,却让他骤然全身一僵。
……是了。两人还未成亲。
若再继续下去……他可还能忍得住?
那样名不正言不顺,岂不是对她不住?
这般强忍的煎熬,只他就罢了。何苦拖了她来一起受罪?
终究是不忍伤了她。终究是不愿她清醒后恼他气他。
虽说箭在弦上,却又不得不强压下去。
清雾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屋内有小小的火光摇曳。眯着眼努力去看,才发现是屋角处留了一盏灯。在室内微风的吹拂下,烛火轻摆,将视线可及之处照亮。
她本想要起身,挪动了下,却觉得身子有些发软。思及此处是霍云霭的寝宫,她这才慢慢记起,之前自己与他共用晚膳,谁料被渡了一口酒过来……往后的记忆便模糊到近乎没有了。
挣扎着坐起身来,清雾揉了揉有些发疼的眉心。再睁开眼,面前却是投下了一大片的暗影。抬眼去看,原是霍云霭不知何时走到了床边,正立在旁,静静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少年的面上腾地下染上了绯色。
清雾却是察觉了不对劲,环顾四周,在床边看到了椅子,不禁奇道:“你刚刚,就一直在那儿坐着?”
霍云霭颔首应了一声。
他知晓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断然不可再和她相依偎着睡下了。却又不舍得离了她的身侧,便搬了椅子来坐在她身边小憩。
清雾却想的是,她占了他的床铺,他便只好坐在一旁了。
于是她便整理了下压皱的衣裳,往床边挪去。
“你想回去?”
霍云霭望了眼她的衣襟,又朝她裸.露脖颈处的细嫩肌肤看去。轻咳一声,忙不甚自在地别开了眼,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干涩地说道:“夜里寒凉,莫要来回跑了。在这里歇着就好。”
清雾看他神色不自然,并未多想。只道是自己方才许是醉相不太好,让他颇为尴尬。于是怨道:“我说了我吃不得酒,你偏不听。如今倒好,你遭了罪,我也没得了甚么好去。何苦来哉?”
霍云霭心道她这话可是说得没错。那般……当真是太遭罪了。便没有反驳她这句,反倒是轻点了下头。
清雾只道他是想通了,往后必不会再刻意让她饮,就轻叹一声:“往后可不能这样了。”
她本想这他会继续赞同下去。谁料年轻帝王的下面的话,却是让她一下子僵立当场。
半晌之后,她才慢慢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然后,她急急跳下床,慌不择路地开门去,落荒而逃。
……
天亮后,在宁馨阁的卧房内醒来时,清雾只觉得头昏脑胀,全身酸疼。起个身都是费力。
她用手肘撑起一点身子后,不过一瞬,就颓然倒下。
曾经经历过的全身燥热之感加上酸痛情形,让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是病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寻常的受寒发热。顿时有些后悔。早知道天黑时候离开昭宁宫的时候,拿过斗篷披上了。
怪只怪她走得急,压根没有想到这一层。后来被冷风一吹,明知天寒,却因怕尴尬,死活不肯回去面对他。
如今倒好。竟是病上了。
清雾忙出声喊人。刚一开口,才发现嗓子里火辣辣地疼。既是出不得高声,她只能拿了床边一个瓷器小物件,丢到地上。
砰的碎响惊动了外间的杜鹃。
杜鹃进屋看到清雾的脸色,便吓了一跳。探手摸摸清雾额头,顿时惊慌起来。小跑着出了屋去,四处寻找窦妈妈。
窦妈妈正在给清雾准备早膳时候的点心。闻言便是一惊,赶忙丢下手里的东西,匆匆往清雾的卧房赶来。
额头烫得厉害。显然是病得不轻。
窦妈妈虽焦急,倒也不至于像杜鹃那般禁不得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思量许久。她一边吩咐了小宫女去昭宁殿寻小李子。又遣了杜鹃去往太医院,找洛太医来。
杜鹃领命,匆匆而去。刚跑出院子,又折转了回来。
“如果洛太医不在,该如何?”她急道:“我记得昨儿洛太医当值。今日应当不在了。”
窦妈妈哪里知道那许多去?
她多年不在宫中,对太医院的诸位大人早已不甚了解。
左思右想,只得说道:“你去寻于公公,问他去请何人合适。”
杜鹃这才心下稍定,赶紧跑走了。
清雾自打醒了那一遭后,就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发觉窦妈妈将湿凉的布巾搁在她的额头给她降温,努力半晌,也睁不开眼。偶尔听闻外头响起人声,她觉得有些吵,却是连皱个眉头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到了那熟悉的清冷疏离的声音,她才觉得心里安稳了些,头上好似也没疼得那么厉害了。
霍云霭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孩儿,看她虚弱到连呼吸都弱了许多,不禁焦急万分。忙朝后看了眼,又微微侧身,将眼前的路让开,好让太医前去给清雾看诊。
太医把脉许久,紧绷的神色渐渐和缓,“并无大碍。吃下药后,出了汗便好了。只是这几日不能劳累,需得避风养着。”
霍云霭沉声道:“那如今她这样难过,该如何应对?”
太医忙道:“如今这样用湿冷布巾敷在额头,便是极好。另外,还可以用酒擦拭身上,借以降低温度。”
一听“酒”字,霍云霭的脸色便黑沉了下来。
太医哪还敢再言?忙不迭地将药方写好,让人快去太医院准备去了。
直到汤药拿来,霍云霭方才将清雾唤醒。
自他到来,于公公和窦妈妈便已将宁馨阁内的人全部遣了出去,只留下小李子和杜鹃在旁伺候。
如今霍云霭又让他们二人退了出去,他亲自上前扶了清雾起身坐好。这便去到桌边将汤药端来,准备一勺勺喂了她吃。
清雾头痛欲裂。睁眼看到是他,倒是清醒了三分。沙哑着嗓子说道:“我自己来。”然后探手过去,就要将药碗抢来。
明明没有力气了,明明手指都在颤抖,却偏还要这般做。
见她如此,霍云霭的怒意再也压不住,寒着一张脸,气道:“你就非得和我这么客气?”想了想,心里又有些酸楚。捏着调羹的手指也不自觉用力,渐渐泛了白。
“莫不是,我说的那件事,你不同意?”
清雾有些昏沉。滞了一瞬,想到了他说的是甚么。张了张口,却是没能成句。
霍云霭见状,神色先是黯然,继而有些懊恼。垂眸沉吟许久后,又转为毅然决然。
“我不期盼你能立刻答应。只是……但凡我在世一日,便不许你拒了我后另寻他人。”
清雾被他这语气给气笑了。有心想要说几句,可喉咙嘶哑得难受,张了张口,只憋出一句:“太霸道了!”
霍云霭淡笑道:“就是霸道,你待如何?左右我除了你外,便不打算对第二人再说那话。你一日不肯,我便一日候着。两日不肯,我便等上两日。单看谁能磨得过谁去。倘若等不及,我拿旨意强压柳家和侯府,你又能奈我何?”
语毕,他原本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这便举起汤匙,将药喂进清雾的口中。
清雾尝着口中的苦涩,思及当时他的话语,心里却是百般滋味齐齐上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哪里想得到,这么个看上去颇为风雅的家伙,竟然会在月黑风高的大半夜,猛地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来?即便再不解风情,也不该挑这么个时候罢。
——“听闻女子十三便可婚配。如今宫中无后,我属意于你,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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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雾好些时候未曾生病了。如今这一回,可是足足花了六七日功夫方才好全。
其间霍云霭总是想方设法来看她。白日里人多口杂,他事务又极其繁忙,便来得少一些。不过蔬果点心是断然不会少了宁馨阁的。每每小李子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杜鹃就知道是陛下又赏了东西来,忙欢喜地跑来跟清雾说。
当晚上掌灯时分后,一天的忙碌基本结束,霍云霭便会来到宁馨阁,和清雾一起用晚膳。蔬菜和清粥,是必不可少的。好克化,清雾也爱吃。蛋肉他也会劝她用点儿,对身子恢复有利。
之后膳食撤下,霍云霭便陪她说会儿话。又将自己将要看的书拿过来,坐在清雾床边,边照顾清雾边消磨时间。
清雾有时候觉得太闷,想要下去走走。
霍云霭却是不准。
女孩儿自小身子便比旁人要弱一些,若因四处走动引得病情更加厉害,那可怎么得了?倒不如一次性将病症完全去除,康健了再说。
清雾觉得不过是出个门罢了,没甚大事。
霍云霭却一定要先问过了太医才行。得知太医建议“最好在避风的屋内歇着”,年轻的帝王便用了十足的威势,来“逼迫”她待在屋子里好生休息。
清雾被憋得狠了,便欲抵抗。
因她不愿被人瞧见自己与霍云霭争论的模样,省得霍云霭惹人非议,就择了只有两人独处的时候与他争辩。
霍云霭并不多言,待她赌气地说了会儿后,四两拨千斤地道:“出去,可以。一旦你那么做了,我就权当你同意了我之前的建议。”
“同意甚么?”清雾茫然。最初的高热退去后,嗓子也恢复了七八分,能够正常说话了。
“自然是那晚我提起之事。”
年轻的帝王抱臂倚靠在墙侧,唇角轻勾垂眸一笑,“可以在我面前不顾我的意愿肆意而为的,只有吾妻一人。你若觉得不必听我的劝,那便尽管去罢。”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清雾的软肋。
她若执意出去,那便是主动答应了他先前的那些话。
如若不然,就只能乖乖地在屋里休养。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清雾不认为霸道如他会改变主意。于是只能弃卒保车,在少年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垂头丧气地爬回了床上。
她这般乖乖听话半句怨言都无,就连窦妈妈都十分惊异。
唯独路嬷嬷似是了然,一直笑眯眯地来往于昭宁宫和宁馨阁之间,一句也不多问。还时不时地和清雾提起,听于公公说,今儿在昭远宫的时候,陛下曾经问起了姑娘几次。又道,陛下可未曾对谁这么上心过。姑娘可是头一个。
路嬷嬷性子温和,说话不紧不慢,任谁也和她生气不起来。
清雾只能装聋作哑,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暗自把霍云霭给谴责了百八十遍。
——路嬷嬷素来不问外间事,出了昭宁宫,除去霍云霭有关之事,她是甚么也不多理会的。
又因口严,素来得霍云霭信任。
如今这嘴碎的絮絮叨叨模样,可不是她惯常的样子。究竟有没有得了某人的暗示……清雾觉得,这问题的答案简直是显而易见的。
次数多了,就连窦妈妈也发现了不对劲。
她和路嬷嬷相识多年,互相是甚么性子,怎还不晓得?
思及清雾那日忽地发烧后,她给清雾擦拭手臂脖颈降温时,看到的她白皙颈间的点点粉色斑痕……
窦妈妈心里隐约明白过来,那斑痕从何而来、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甚么。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在洛太医当值给清雾看诊的时候,她会悄悄要了适合凝神静气的药膳方子,又加了些清凉去火的食材,比照着煮了给清雾吃。
在大家的关爱下,清雾病了这一场,非但没有变得更加瘦弱,反倒是稍微胖了一点点,脸色愈发红润起来。
当洛太医十分肯定地说,柳大人已然康健,完全能够如以往一般随意出行了,霍云霭这才许了清雾到处乱走。
乍一出屋,明亮的光线照到身上,清雾顿时觉得暖洋洋的。连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重返光明”的轻盈与愉悦。
霍云霭晓得她这几日在屋里闷得难过,特意与她说了,今日无需再去昭远宫,他自去处理政务便可。不久,又遣了小李子来寻清雾,告诉她御花园中□□渐显,不如过去游玩一番。
清雾这几日未出屋,是为了避开风吹。因此不开窗通风的时候,她可在几间连着的屋子里来回走动。
连日的晴天下来,太阳愈发烈了几分。她在屋内,也能感受到融融春意,早有了去御花园一看的打算。如今听闻,自然是应了下来。
细听鸟鸣,感受微风。清雾心情渐渐沉静,渐渐放缓了脚步,不再如刚才那般急切。
杜鹃则提了一小篮的果子跟在后头——那些果子是之前小李子去宁馨阁时带去的。因为霍云霭料想清雾应当不会拒了去御花园的提议,特意让他将东西给清雾送去。
杜鹃颇为讶异,指了小篮子问小李子:“怎地还送来?之前送来的还未吃完。若再送,前头积攒的那些可是要开始坏了。”
小李子笑着将手中之物搁到一旁的桌上,说道:“这果子是刚从南边儿运来的,新鲜得很,咱们这儿怕是没多少人见过。陛下想着大人喜欢水果,就让小的将这些拿来给柳大人。”
又转向了清雾,道:“陛下说此种东西吃起来带着特有的芳香,口感软滑,香气四溢。只是和平日里果子的吃法不甚相同。”
说话间,他将面前盖着篮子的布巾掀了起来。
里面的东西呈弯月状,厚重饱满,颜色黄中透着红,赫然就是芒果。
清雾自来了这里后,再没见过此物。如今看到,自然惊喜不已。
小李子本想将吃法讲与清雾听。回想起刚才清雾看到此物后那欣喜的模样,就有些犹豫,问道:“大人识得它?可是懂得怎样吃?”
清雾想了想,当初自己周围的人吃这个时,要么是直接剥皮然后一口口吃下,要么,是剥皮后顺着核切开吃。但是后来大家才知道,此物应当洗净后顺着果核切下左右两半,然后将切下来的果肉横竖几刀划开。那样,就可以拿着果皮,小口地将已经划成小块的果肉吃下。
她将这法子细细说了,小李子笑叹道:“这东西是南边儿送过来的,初时小的们也不知道怎么吃它。还是特意问了将此物送来之人,方才晓得。没料到大人竟是一早就知晓了。”
说着,他就也不再多言,当即将小篮子留了下来,交予杜鹃。
小李子本是要走了,行到宁馨阁的院门前,又折转了回来。噔噔噔地就跑到了清雾的跟前。
杜鹃这些日子来和他已经熟悉了,见状道:“走都走了,回来作甚?告诉你,这东西既是送了大人,断然不能再要回去了。”
小李子笑道:“谁敢要回去?若是柳大人这边的事情没办成,陛下铁定要恼了我。”
语毕,他行至清雾跟前,说道:“这东西不好保存,南边儿只送了两筐来。陛下一看到它,稍微一尝,就说大人肯定喜欢。便命人将两筐都存了起来,说是全部留给大人您吃。如今只送了这些个来,不过是因为太医说这东西性甚热,每日里不可多食罢了。”
杜鹃轻声道:“陛下待大人,可真是一等一的好。”
“谁说不是呢。”小李子笑着附和了句,不敢再多停留生怕耽搁了昭远宫的事情,向清雾行礼后赶紧快步走远了。
清雾看了看昭远宫的方向,暗暗一叹,说了句“走罢”。
杜鹃忙赶紧地“哎”了一声,跟在清雾身后朝外行去。
清雾很喜欢芒果那种自然的香甜味道。只可惜那是极热之地才产的水果,如今在北方甚少能够吃到。现在好不容易得了几个,她甚是开心。仔细思量了下,等下在御花园散心时,边吃着香甜水果,边看初春美景,确实更好。于是就让杜鹃将它拿着带过去。
行至半路,御花园的院门已经可以远远望见,清雾开心不已。脚步不由地加快起来,急切地朝着那边行去。
刚走没几步,旁边突地传来一声娇笑。
“哎呀,你这是拿了芒果要去哪里?柳大人当真好福气,此等稀奇的东西,竟是也被你弄来了。”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清雾本没打算搭理她。
继续走了几步后,清雾无意间朝那小篮子看了眼。望见其上盖得严实的盖子后,她忽地意识到一件事。于是脚步一顿停了下来,侧首望向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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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芝捏着手帕,婷婷袅袅地行了过来。十分潦草地朝清雾行了个礼。又抬起眼来,眼开眼笑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去何处?若是不识得路,不如奴婢送您一程?”
平日里她颇有些倨傲,即便和清雾说话,也不时流露出此般神情。如今这样笑得舒畅,倒是难得。
清雾未曾开口,眉目清冷地打量着她。
——脸上泛着红晕,衣衫略有些不整。
特别是领口处……
她的沉默让玉芝有些懊恼。
甩甩帕子,玉芝语气十分不以为然,口中却是说道:“大人在宫中甚得陛下欢心。今日能得这等稀罕物,往后更上一阶,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
她环视四周,看没了旁人,嬉笑着凑到清雾跟前,用帕子半掩着口说道;“只是,听说大人与那镇远侯府的世子已然见过了?而且,世子爷还救了大人一次?如今两边都牵扯着,大人可是得好生想想,究竟哪一个才是您需要躲费心思的。”
话里话外,竟是将清雾说成了刻意与霍云霭和文清岳走得近了。
清雾瞬间冷了眉眼。
一旁杜鹃呵斥道:“好大胆的奴才。柳大人行得端走得正,哪容许你这般乱嚼舌根!”
“我乱嚼舌根?”
玉芝轻嗤一声,正待驳斥。忽地一阵冷风吹过。她眼珠子转转,有些清醒过来。忙抬手抚了抚发热发烫的脸颊和脖颈,大致行了个礼,“方才是我头脑发热昏了头。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莫要与我计较了。”
“你若看我不过,无需这般故作与我亲近。至于计较——”
清雾极其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你的话,根本入不得我的耳。何来计较一说?”
玉芝听闻,一张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片刻后,她冷哼道:“既然入不得您的耳,为何又和那文世子有所牵连?还不是之前我与你说的话,被你记在了心里?”
语毕,口唇无声地张合了下。又甩了甩帕子,婷婷袅袅地继续前行。
杜鹃朝她背后啐了口,气道:“她那都是甚么话!”
方才看的分明。玉芝无声说的那几个字,根本就是“假正经”。
大人行事堂堂正正,哪能被她这样随意诬蔑!
清雾却是淡定自若,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看她渐渐远离。
片刻后,侧首轻问杜鹃:“你看她行止间,是否有些不太对劲?”
杜鹃刚才忿忿不已,压根没仔细去瞧。如今听了清雾这般说,方才凝神细看。
这一细瞧可不要紧,还真被她看出了点不妥来。
“咦?她这样子,可是怪得很。怎么像是夹了尾巴走路的猫儿狗儿,扭扭捏捏没个完了?”
杜鹃话虽说的糙,但清雾明了她的意思。
清雾亦是觉得,玉芝那走路姿势有点不妥。看上去袅娜,却有些摇曳得过了头。
就好似……
就好似她腿脚有些发软,让她不得不如此这般。
思及刚才玉芝抬手抚向脸颊脖颈时,那衣襟领口忽而闪现的淡粉痕迹,清雾眉心微蹙,忽地有些明白过来。
——那些不经意间露出来的痕迹,分明是亲吻后留下的痕迹。
思及上次采萍所说,玉芝在宫中有相好之人……
清雾抬眸朝玉芝的去路看去,须臾后,又朝玉芝的来路望了一眼。
她轻声问杜鹃:“皇上送我芒果之事,有几人知晓?”
“送芒果?”杜鹃不解清雾为何这样问,想了想,答道:“这些拿过来不过片刻功夫,如今知晓之人,除了于公公李公公外,恐怕只有御膳房的人了。”
御膳房的人,将两筐芒果抬去给霍云霭。霍云霭留下一些后,他们又将东西抬了下去。
说到此,杜鹃有些明白过来,悄声与清雾道:“咱们这篮子盖子盖得严,她竟是能知晓里面装着芒果,可是稀奇。”
清雾淡淡地“嗯”了一声。如今她已全然没了去游逛的心思。吩咐了杜鹃一声,转而朝来时路折转回去。
回到宁馨阁后,窦妈妈甚是惊奇。眼见清雾神色冷淡,分明是闷着怒意的模样,忙行了过来问她:“姑娘今儿可是遇到甚么事情了?”
清雾让杜鹃将东西搁到屋里去。待到只剩下与窦妈妈两人了,方才压低声音将方才的事情说了出来。
严嬷嬷之前所说,针线坊晚上时常有出入的动静,闹得她睡不安稳,这事儿窦妈妈是知道的。上次去采萍那里,是窦妈妈与她一同前往,因此采萍所说玉芝有人一事,窦妈妈亦是晓得。
如今听闻了清雾这般描述,窦妈妈神色瞬间一变。
玉芝那走路模样,分明是与人暗通款曲、已经有了某些实质性的进展。
暗暗思量了许久,她低声与清雾道:“扰乱宫闱,可是重罪。奴婢需得将此事和于公公相商,才能拿出个准主意来。”
那种污秽事情,她没法直接说出来,故而无法与清雾详说。
而于公公是霍云霭心腹,时常为他处理一些事务。和郑天安有关的那些,亦是经了于公公的手。和他商议,一来是可以从他那里得些消息,二来,也可让他知晓此事。若那些人有些甚么动作,可提早防范。
清雾知晓这种事情的严重性,更何况,玉芝是郑天安的人,更是不能大意。自是颔首允了。
前段时日生病之时,清雾已经在霍云霭来探望她的时候,将洛太医提议岳莺一事与霍云霭说起。又与他陈述利弊,细讲岳莺帮忙的重要性。
霍云霭当时听闻后,神色不动,只淡淡告诉她,等她好了再操劳这些事情。
如今既是已经痊愈,且再过一两日便能休沐出宫,清雾就又重提此事。
此刻正是晚膳时分。
霍云霭早已将旁人都遣了出去,只说有清雾伺候着便可。待到殿门闭合,他便拉了清雾坐在身侧。
此刻他正细细为清雾挑选着可口的菜肴,搁到清雾面前的碗碟中。听她说起岳莺来,手中不停,说道:“你既是觉得好,那便如此办罢。”
他素来从全局考虑事情,惯常都是将事情估量过后,才会做下决定。
如今他答应得太过顺利,连点丝毫停顿都没有,清雾反倒是有些不确定了,“……当真?”
她觉得好,便能施行?
霍云霭莞尔。搁下碗筷,定定地朝她望过来,认真道:“我都能将这整个后宫交予你了。如今不过是一件简单事情罢了,又怎会去为难你?”
他这话说得巧妙。
“将整个后宫交予你”,既是在说让清雾处理管制宫女一事,也是在暗示她,肯让她入主后宫。
清雾乍一听闻不明白就也罢了,如今看他神色,哪还不晓得他的意思?
于是脸颊腾地下红透了,忙垂首去看眼前碗碟中的菜肴,再不肯抬眼去看他。
霍云霭不慌不忙地继续着之前的事情,轻声道:“过几天,待到这段事情解决,便可成事了。你若是无事,不妨想想要将凰华宫修葺成如何模样。待到定下来后,我就可让人提早准备着了。”
凰华宫,便是正宫皇后的居所。
清雾羞愤不已,用筷子忿忿地戳着眼前菜肴,轻哼道:“谁说以后要住进去了?”
“哦?”霍云霭淡淡挑眉,颔首道:“也是。不愿以后再搬,倒不如今日就住过去,也免得夜长梦多。”
清雾恼了,抬眼怒视他。
霍云霭看得有趣,轻笑着抬指轻叩她额间。又怕自己用力太过,忙伸出修长食指给她轻轻按揉。
“莫慌。只需再稍等几日。”他低声道。
不只他的心里只有她。她的心中,又何曾搁下过别人?
即便她怕羞不肯承认,可她的心意,他却早已知晓。
不过,暂时还不行。
再稍微等上一等,时机便合适了。
……
因着二月初一是清雾生辰,又是这么多年过后与她共同庆贺的第一个生辰宴,霍云霭不想她过得太仓促,索性给了她多几日的假,从沐休的正月二十五到二月初一,都允她在家歇息。
缘由倒也好找。
——柳大人在宫中劳心劳力以致病倒。皇上感念她的一片赤诚之心,特许休假若干日。
霍云霭还特意借此机会,又往柳府里送去了好些滋补的药材。
待到二十五那天,清雾早早地就回了柳府。而于公公,则因着要送那几箱药材去往柳府,还要传皇上允柳大人休假的口谕,也跟着一起过去了。
挥别师父的时候,小李子与于公公笑言,听闻皇上这般的恩典后,再看到那些名贵药材,众人必然会感激不尽,谢主隆恩。
于公公却是暗地里擦了把汗,说道,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近日来宫中事务繁多。如果真是那么容易那么顺利的话,皇上遣了小李子跟去就成了。为何非要他过去?!
果不其然。
东西送到,口谕传达完毕后,柳府几位主子和侯府那两位在面子上走了个过场,谢过皇上圣恩。而后,就十分客气地将于公公给拦了下来。
特别是镇远侯文老爷子。
他本就是个急性子,忧心至极下,更是连场面话都懒得说了,虎目圆瞪,直截了当地问道:“小丫头前些天病了?走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说病就病了的?”
于公公既不好将事情的起因怪到清雾的头上,也不敢说那是因了陛下的关系。
虽说面上笑容看上去好似十分自然,但他的额角,却是慢慢流下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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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于公公平日里善辩,在这个时候,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觉得无论怎么说、说甚么,都是错。
他正打算讲几句模棱两可的话糊弄过去,便听旁边响起了个娇软的声音,“不过是我贪恋夜色美,多看了几眼,故而受了点寒。和旁人哪就有关系了?晚膳过后,时间便是我自己的了。无论是谁,也无法多管我去做甚不是?”
清雾三两句将霍云霭从这事儿上摆脱了出去,又缓步迈步上前,挽了何氏的手臂,歉然道:“娘,这次是我不对,又让你担心了。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在她看来,当日确实是她自己选择跑了出去,而且,还是没穿披风就这样跑远。在出了昭宁宫后,她本是记起了披风忘带,依然没有回到殿内去拿。
虽说她随口给出的理由并非真实的,但是,确实是她自己造成了那般的后果。
何氏原本听闻清雾在宫中病了,忧心不已。如今细细去看,女儿面色红润,比起前些日子离开的时候,还稍微胖了一点点,这便放心了许多。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好好的,比甚么都强。下一次万不可如此了。”
当年她的亲生女儿便是因受凉而一病不起,最终夭折。因此,对于此类病症,她尤其着紧。
清雾赶忙连连应声,答应下来。
于公公没料到清雾竟是主动将事情全部揽下。思量了一瞬,笑着压低声音与文老爷子说道:“陛下亦很是忧心柳大人的病情。特意多许了几日的假,又置备了好些宴席上可用的物品。”
这时候他将那些箱子一一打开呈给众人看。
霍云霭钦点的名贵药材占了两箱子。给清雾准备的衣裳首饰占了一个小箱子。另外三箱,竟是一些器皿用具。皆是举办宴席时候用得上的。制作精巧,用料华贵。
细细算来,这些竟是比过年时候的赏赐更要名贵许多。
柳方毅原本觉得不妥,转眼看到于公公满脸的歉然,忽地就有些想通了。
——过年的赏赐不过是例行的罢了。这一回清雾在宫里可是连续病了多日,自然不同。想必是陛下体恤官员,故而如此。
按理说清雾自己造成了这个后果,耽误了当值,罚俸都是应当的。陛下居然未曾这般做,反而赐物……
可见这一位,也不见得如旁人口中那般不近人情。
眼看众人信了这些缘由,于公公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之前他思量过,送药材就也罢了,毕竟清雾是在宫里生了病。可是清雾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衣物首饰这类贴身之物,由霍云霭送来难免引人诟病。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提了意见。霍云霭就让他多送了些器具过来。
衣物首饰亦是宴请时候所需之物。以赏赐宴请的各色物品为由,顺带着把女孩儿的东西送来,终归是显得不那么突兀。
将事情处理妥当后,于公公便打算告辞离去。刚行几步,就被连声的呼喊给叫住了。
“公公请留步。”
文老爷子大跨着步子走到他的跟前,拱了下手,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想烦请公公帮忙解惑一二。”
于公公便笑道:“侯爷多礼了。请讲。”
“雾儿与文家的关系,陛下可是已经知道了?”他这话并非贸然问出口。之前接旨的时候,于公公看到他丝毫都未奇怪,他便心中有了底。只是,问明白终究更妥当些。
“柳大人并不瞒着陛下,皇上已经知晓。”于公公笑着,意有所指地道:“柳大人行事妥帖,侯爷尽管放心就是。”
一听这话,侯爷安心了稍许。
之前清雾遣了人去与他们说,将侯府和她的关系暂且按下不公开时,他心里尚有些犹豫。毕竟侯府是袭爵之家,若想让清雾认祖归宗,陛下那里是一定要禀明的。
如今明白陛下也已经知道,且默认了清雾暂且将消息压下的主意,侯爷便放松了许多。向于公公道了谢后,与他道了别。
老爷子暗自思量着,如今清雾大病一场,陛下多许了她好些天的假期。如若清明节的时候他想带了小丫头回乡祭祖,清明节假期肯定时日不够了。不知届时去求陛下,能否得来多宽限的几日。
待到宫里的人离去后,柳府里便将东西分了出来。
那些药材,是给清雾的,自然留下。至于办宴席所用器具,俱都重新盖上盖子,将那几箱给了侯爷。
毕竟那宴席是侯府张罗起来的。
文老爷子并不在意,笑道:“侯府在这里并无宅邸,这次举办宴席,还是借了故人的别院。如今东西即使给了我,也无法去用。倒不如留在这里,待到往后小丫头使得着时,也能方便些。”
柳方毅听闻,哈哈大笑。知晓侯爷是要将东西尽数留给清雾,也不多纠结,直接让人将那几个箱子连同装了衣物首饰的,一起送去了清雾所住的西跨院中。
众人忙着收拾各色物品的时候,清雾却是和何氏简短商议了几句。然后将侯爷和文清岳请进了厅里。又把身边的人尽数遣了出去。
女孩儿平日里都是带着浅淡笑意的模样。如今她秀眉微蹙唇角紧绷,神色认真郑重。文老爷子见状,便也收起了笑意,静静地看着她。
文清岳扫一眼只剩下他们三人的屋内,反倒是笑了。他促狭地勾了勾唇角,“你倒是有心。知道哥哥这几日累着了,特意请了我进来坐坐。”
半晌后,清雾的声音方才响起:“你倒是说说看,你这些天忙着甚么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时地抚着衣袖,明显地有些心不在焉。
文清岳右手紧抓了下椅子扶手,唇边依然带着笑意,道:“自然是在忙着宴席之事。”
清雾轻轻地“嗯”了一声,慢慢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两人跟前。
她垂首静默许久,似是在积蓄力气般,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最终,在两人的凝视之下,她慢慢从袖中掏出一物。然后低垂着头,双手捧到了文老爷子的面前。
一眼。
只一眼,文老爷子和文清岳同时猛然站起。
两把椅子不胜猛力,咣当两声倒在他们身后。
平素那么镇定自若的侯府世子,此时却是一把抓起那物,紧紧攥在手心。任凭那上面的纹饰将掌心刺破,依然毫不松开。
“这东西,哪里来的?”文清岳红着眼圈问道:“它是,哪里来的?”
从他激动的声音里,清雾隐约意识到了甚么,讷讷说道:“我……寻出来的。”
当日她将它给了霍云霭,少年一直将它收好,未曾丢弃。
不知是不是和祖父兄长相认了的关系。生病之时,当年情形时常浮现在脑海。就问起了霍云霭,将东西要了来。
她觉得,那妇人压在她的身上、将她护卫得那样紧,必然是极其爱护她的。
想到那脖颈被砍断的妇人,想到那紧紧的保护的拥抱,清雾忽地心中涌上了极大的悲伤。
努力咬着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然后她轻轻说道:“……那一晚,我从她……发间,拔下来的。我、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那一晚,血流成河。四周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那一晚,她又惊又惧。为了防身,从压在她身上的妇人那里,把簪子拔下。
那一晚……
那女子将她抱得那样紧。以至于她爬出来的时候,着实费了很大的气力。
清雾慢慢回忆着,一点点诉说着。
“你是说、你是说……母亲她,她不在了?”文清岳颤声问道。
他听柳府的人说了,因着极致的悲伤和痛苦,妹妹的记忆有所缺失。对于那天的情形,妹妹已经记不清了。甚至连去世的人是谁,她都十分茫然。
他不怪她。
那么小的孩子,经历了那么血腥的场景,必然无法镇静。
可,如今乍一得到了这些消息,让他……如何能够淡然应对!
清雾晓得,文清岳问的便是那女子。
虽说心里难过至极,清雾却还是咬着牙,轻声道:“她不在了。”
得了这个确切的答案后,儒雅淡然的世子爷,终是无法抗拒心底的巨大悲伤,眼角溢出了泪。
文老爷子喃喃自语,老泪纵横,“死了?竟是,死了?她不在了。那他呢?是了。当时那么多人,都已经死了。死了啊……”
他们不是没期盼过。
祖孙俩存了那么一点的期待,清雾既然活着,那么,他和她,感情那么好的两个人,或许也是活着的。
秦大将军说,当时周遭到处都是尸身。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抱着希望,说不定哪一天,就能将二人寻到。
如今才知晓,那一切,根本都是奢望。
他们的那两个至亲,是再也回不来了。
清雾听着两人悲伤的抽泣声,不忍抬头去看。心里溢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如刀割般,将她最后的力气一点点磨尽。
正当三人沉浸在极致的悲痛中时,门外却是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叩门声。
不多时,红芍迟疑的声音传了过来。
“姑娘,吴夫人来了,指明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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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夫人特意挑了这个时候来柳府,是有缘由的。
吴家和柳家关系好,平素往来的时候,都会让小辈们出来见过长辈。
如今吴林西和柳家的三个少爷都去了学堂,不在府里。没了那几个少爷的搀和,有些话,就方便敞开来说了。
一入柳府,她便如往常一般与何氏相见。没多少时候,心里头就开始憋闷起来。
原因无他。受到了相交多年友人的冷落。
何氏倒也罢了,看上去平静娴淡如以往,说话不紧不慢,面上带着合宜的笑容。
但柳方毅……就颇让人不舒爽了。
吴大人今日正在家中歇着,吴夫人晓得是官员休沐日,也想过了柳方毅自然也是留在家里。只是先前过来的时候,她并未考虑这一层,反倒是想着今日清雾也在,有些事情再谈起来容易许多。
谁料清雾还没见到,便对上了柳方毅的冷脸。
饶是知晓这汉子是个脾气外露颇为暴躁的,吴夫人的心里还是忽地一阵不快。
虽然今年过年因着之前发生的矛盾,他们吴家待柳家有些怠慢。但如今她主动过来求和,单凭两家人多年的情分,柳方毅身为柳家之主,也不该如此摆脸子给她看。
心中腹诽着,吴夫人面上不显,露出了个得体笑容,将手中的一个四方礼盒交给了何氏身边的紫苏。
“这是我亲手做的一些点心。雾姐儿之前去家里吃的时候,就赞不绝口,说这点心好吃。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昨儿晚上就做了出来,今日一听她回家了,赶忙送来。”
何氏点点头,说道:“多谢。”
柳方毅则是一声不吭,就在旁边直愣愣地杵着。
吴夫人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微微垂眸掩去不耐烦,问道:“不知雾姐儿如今可在家中?我可是有好些天未曾看到她了,倒是有些想念。”
一提起自家女儿,柳方毅紧绷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想也不想地就说道:“她正在里面陪侯爷和文世子说话。已经遣了人去叫了,只是不知何时能过来,你稍等会罢。”
吴夫人脸色瞬变,颇为不悦地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和两个大男人这样独处一室,怕是不好。”
忽地想起侯府两人身份尊贵,她这般说,倒像是将他们说成了急色恶徒一般,忙又改了口:“文家人身份尊贵,自然不会如此。只是,雾姐儿往后自己需得当心着些。我也是为了她好,替她提前想着了。”
她这些话转得太快。前后颇有些矛盾。就连粗枝大叶如柳方毅,也发现了不对劲。
甚么叫“身份尊贵便不会如此”?!
在身边妻子的示意下,他到底按捺住了发火的冲动,撇开脸冷声道:“侯爷和世子都是懂礼之人。雾儿与他们私下里说些要紧话,我看没甚么问题。”
虽然何氏劝住了夫君不让他发火,但她的心里也是憋着一口气。
看这吴夫人说话做事,分明是上一句是黑,下一句就是白,转个脸就能不认人的。可笑她只看对方平日里笑眯眯的模样,就认定了对方是个和善人。
待到柳方毅话音落下,何氏便开了口:“雾姐儿有自己的主意。做事也十分利落。不然,也不会得了陛下青睐,让她入宫为官。”
她想告诉吴夫人,她的女儿,有自己选择怎么做的权利。只是话刚说了一半,门外便传来了个娇柔的声音。
“我平素处理后宫之事,自然会遇到不少朝中官员。若有要事相商,不管是不是男女共处一室,都会坦然相对,与对方好生相谈。照着吴夫人的意思,我这般为官,倒也是错的了。”
伴着说话声,清丽少女缓步入内。举止娴雅,气度悠然。
来者正是清雾。
她做女官,是皇上钦点。吴夫人即便再自信,也不敢驳了皇上的意思,说他一句不是。
听闻清雾这一番话,吴夫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只觉得先前何氏说那句“有自己的主意”都是说得太过含蓄。
这姑娘,分明是个脾气硬的。
她正欲开口,一转眼,看到了清雾身后跟着的文老爷子和文世子。先前到了口边的那番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吴夫人来之前,哪里知晓今日侯府的祖孙俩会在这里?
如今她重新考虑那亲事,一是因为吴林西那臭小子自打发现结亲无望后,就茶不思饭不想,愁坏了她这个当娘的。二来,她也是发现了侯府有这方面的意思。
尊贵如侯府世子,都会一见清雾便上了心,足以说明清雾这姑娘十分出众,娶到家中着实是好。
既然如此,那若是错过了,便有些可惜。
只是,吴夫人万万没料到,柳家夫妻竟是不只将清雾叫了来,连那祖孙俩也请进了屋里。
先前她听闻文家祖孙都在忙着过几日的宴请之事,柳府几乎未曾踏足过。今日便未考虑过若是在此遇到了侯府人该怎么办。
如今得见,忧从心中来,生怕比不过侯府去。
但转念一想,得若是自己重新说起此事,反倒比那侯府更易成事。
——左右是吴府和柳府先谈起的这事儿,若真计较起来,也是吴府占了个先头。更何况侯府远在西南,而吴家与柳家不过是隔了条街。照着柳家人这么宝贝女儿的做法,想来是会考虑吴家的可能性更大。
清雾进屋后,寻了个末边的椅子坐下。
刚才出来之前,她已经用沾了凉水的毛巾敷过眼睛。也给文老爷子和文清岳拧了湿帕子,让他们擦了脸。如今看来,三人神色倒是没甚大的不寻常来。
她如今心情低落,无暇去顾及吴夫人的感受,自然是故意坐得离她远些。
文老爷子和文清岳在柳府里颇为随性,也没管那许多尊卑之说。看清雾坐得远,他们也未往尊位上走,择了和她稍近的位置落了座。
刚一坐下,老爷子就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才那丫鬟去叫清雾的时候,隐约和清雾提了几句。他看到小孙女有些不悦,便问了文清岳几句。
文清岳对吴府的行事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自然与侯爷说了吴家提起亲事后又当先反悔。而且,还不明说,就这么隐晦地疏远着。
老爷子便对这个来人没甚么好印象。于是说话就少了几分客气。
何氏和柳方毅知晓他们祖孙俩是忧心清雾的一切事情。
原先倒也罢了,柳家人就能做了主。如今这状况,吴府的意愿务必要和文家人商量了才行。
先前何氏迎吴夫人进厅里的时候,吴夫人明里暗里提点过,如今已经过了年了,之前两人商议的亲事,也可以重新提起来了。
何氏之前未曾接她这话,只悄悄和柳方毅提了一下。
现在侯府的祖孙俩来了,又问了起来,她便直截了当地把吴夫人此次前来的消息与文老爷子和文清岳说了。
末了,柳方毅又加了几句:“原先也是谈过这事儿的。只是后来没了信儿,就不了了之了。”
吴夫人她没料到这事情居然被公然说起。好在她知晓吴林西和文清岳关系不错,已经提前考虑过——此次是吴家和侯府抢人,若是能瞒过侯府去,那是极好。若是瞒不过去,那被知晓了,倒也无甚大碍。
毕竟是他们胜算更大不是?
如今听了柳方毅这话,吴夫人觉得刺耳,道:“之前因着过年,忙碌了许多,就暂且搁置了下来。其实自打说起那念头后,我这心里就没改过主意。”
听了这话,即便性子温和如何氏,都不由得朝吴夫人那里睨了一眼。
虽说她极快地收回了视线,但文老爷子和文清岳都是练武之人,眼力何其毒辣?
自然是将那一瞬尽收眼底,心中都有了计较。
——认了清雾这许久,柳府的人都未提及。显然,那事儿并非是“耽搁了几日”这么简单。
“啊……结亲啊……”
文老爷子声如洪钟,感叹了这么一声,惊得吴夫人心里头犯起了嘀咕。
这位侯爷怎的说起这般隐秘之事,都丝毫没有顾忌的?
果然是习武的粗人。
吴夫人左右看看,生怕柳府的仆从听到了。若是那些个长舌的当真留意起来,事情可是要麻烦一些。被这些人传出去,无论怎样,都是吴家不沾光。
成了,那是她吴家三番四次求来的。毕竟前段时间两家人冷了下来,任谁都能瞧得出。如今重谈此事,先开口的那一家就成了较弱的一方。
如果不成……倒好似是吴府倒贴过来却还是没被人瞧上。更让人心里不舒坦。
她正暗暗计较着,突然那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文老爷子感叹完毕,却是一个字儿都没再多说,而是话锋一转朝向了一旁的儒雅少年。
“岳儿啊,这事,你瞧着如何?”
如果吴夫人针对的是旁人家,文清岳看在吴林西帮过侯府整治树木的份上,或许会口中留些情面。
但吴夫人针对的是他宝贝妹妹,一次次将她看轻了去。文世子又怎能忍得下这口气?
儒雅少年的唇角微微翘起,清雅一笑。明明是极其柔和温暖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如尖锥,刺得人如坐针毡,几欲逃走。
“要我说,吴家想要求娶雾儿,且不说品貌衬不上,单凭身份,就已经是绝不够格了。”
简短一句话,直接将清雾捧到了天上,又把吴家贬低到了尘埃里。
吴夫人的脸色一变,顿时黑沉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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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诚心来见你们,你们就这般待我?”
吴夫人再也忍耐不得,柳眉倒竖,怒而起身。却不是朝了开口的文清岳开口,而是转向柳夫人何氏,叱道:“原先我只当你们性子和善,故而一再忍让。如今我的好意,竟是换来了你们的恶意奚落!”
她斜睨了清雾一眼,哼道:“不过尔尔罢了。有何处比我家强?恕我眼拙,竟是看不出来!”
何氏见吴夫人这般作态和说辞,气得脸色煞白。
刚才出言相讥的,是侯府的世子文清岳,而非是她。
吴夫人如此行事,显然是寻软柿子捏,不敢惹怒身份尊贵的世子,便找她这主家的麻烦。
何氏一想到多年的交情只换来成了对方心里一个好拿捏的,顿时悲从中来。也不再顾忌其他,说道:“我儿亦是娇宠着长大的。在家里,舍不得她受半点儿委屈。结亲一事本是你先提起,我才认真考虑了下。谁知你却根本不尊重我家,随意对我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试问有如此婆家,哪一个做母亲的舍得将女儿嫁进去?你这般将情意待价而沽,往后莫要后悔才好!”
吴夫人听罢,恼道:“你居然出言诅咒我!”
说罢,上前两步就要和何氏面对面对质。
只是她还没挨近何氏的面前,就被忽然起身的文老爷子给拦在了半路。
老爷子身材高大魁梧,虽然多年未曾过问战事和朝中事,但多年浴血奋战的过往,早已让他的周身染上了嗜血杀气。
平日里刻意敛着让人感受不到。如今故意散出来,再往当中一站,瞬间惊得吴夫人大骇,后退了两三步去。
文老爷子似是没发现她的惊慌,不紧不慢地问文清岳:“岳儿啊,老夫记得,刚才那些话好像是你说的罢?”
“正是如此。”文清岳说道:“孙儿一气之下,口不择言多说了几句。”
“当真是‘说多了’。你瞧,你说了那半天,人都没发现是你开的口,全部怪到了你柳伯母的头上。”
文老爷子嗓音洪亮地说完,对文清岳摇头叹道:“往后可别如此鲁莽了。怎能随口讲几句便将人打发了?务必要让对方看清了是谁才好。如今倒是便宜了咱们,不用银子就能随意观看胡乱攀咬的戏码。”
这话里话外的极致嘲讽,吴夫人如何听不出来?
偏偏文清岳又加了一句,说道:“有人说自己眼拙,倒是难得地有了句实话。只是,依我去看,不只‘眼拙’,还有‘耳拙’。不然的话,我这般堂堂正正与人对质,断然没有认错了人的道理。”
吴夫人当即气得心中的怒火四处乱窜,差点就背过气晕倒在地。
好在脑中存有一丝清明,尚能硬挺着站直身子,怒目而视。
她知晓,这镇远侯府是护着柳家人的,而且,是护定了。
那样,她先前指责柳府种种,侯府已经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吴夫人冷冷地看着侯爷,轻嗤一声,道:“我与您素无冤仇,敬您是长辈,所以忍让三分。您却全然不顾,只想着当众贬低我。我想问一句,旁人都道镇远侯府公正耿直,为何到了我这里,却看不出半分来?”
文老爷子压根不搭理她。
“原因很简单。”文清岳轻笑一声,按住了正欲开口的清雾,接了这话:“你瞧不起雾儿,瞧不起柳家,便是与镇远侯府做对。”
说罢,他也不顾旁的,径直走到吴夫人面前,朝门外作了个请的姿势,道:“想必您一刻也不愿再多待了。不如,请罢。”
口中说着“请”字,语气和神色却十分坚定,显然就是要赶人了。
吴夫人气结,指了他叱道:“这里不是镇远侯府!你做得了甚么主?!”
“可是,此处也并非吴家府邸。”文老爷子已经坐了回去,轻拍着椅子扶手,半合着双目说道:“由不得你撒野。”
威震四方的老侯爷,看似平淡地说出了这么几句,却语含震慑之意,让人心里惧意油然而生。
吴夫人暗恨不已。
可是侯府祖孙摆明了要护着这柳家、护着清雾,连半点妥协都无。即便她心里再不舒服、再不乐意,又能怎样?!
在文清岳警告的目光中,吴夫人半句怨言也没敢再说。恨恨地一甩袖子,快步离去。
何氏看着她的背影,想到多年相交的情意,心里甚是失望与失落,不住地叹气。
柳方毅拍拍妻子的肩,轻声宽慰着。
他对老爷子和文清岳说道:“多谢两位。”又看了看柔顺的妻子和乖巧的女儿,叹道:“若不是两位,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讲理的遇到不讲理的,哪还有半分赢处?
吴夫人那般的作态,柳家人和她相争,落不得什么好去。
文老爷子只淡淡嗯了声。
文清岳道:“没甚么。都是一家人。她如此对待雾儿,想要便要,不想要便弃如敝履,我们既是知晓了,又怎能饶了她去!”
清雾抿着唇不说话,双手紧紧抓着衣裳下摆。默了许久,扬起一丝淡笑来,与神色凛然的文老爷子说道:“我这次回来,带了不少可口点心。您要不要吃一些?”
老爷子素来不爱吃甜食。上一次宫里拿来的汤圆,他吃了好几个,算是极其难得了。
如今清雾说从宫里又拿了点心回来,又问了这么一句,一来是想着侯爷可能会喜欢,二来,也是想要转换话题,缓和下如今紧张的气氛。
文老爷子听到乖孙女儿这番话,果然神色舒缓了许多,笑道:“旁人拿的点心我不喜欢,小丫头的自然要尝一尝。”语气是寻常难见的温和与轻柔。
清雾闻言应了一声,浅笑着朝外行去。
只是一出屋子,她就轻轻地叹了口气。
思及吴夫人种种做派和今日发生的一切,清雾心下明白,吴府和柳府,往后怕是要交恶了。
吴夫人纵然有千百不对,吴林西却从未做错过甚么。往后他想要和哥哥们一同上学堂、一同去顽,吴家人是断然不肯的,一定会多加阻挠,甚至呵斥他。
而哥哥们,自此也要失去一位良善的朋友了。
转念一想,清雾又为爷爷和兄长的爱护而心生暖意。暗暗思量着,往后要待他们好些、更好些……
她正边想边行,到了西跨院的院门外时,忽地有所触动,侧首朝着路旁看去。
只见路的另一头,有人正倚靠在院墙外,望着这边。
四目相对,他缓缓调转视线,唇角勾起个清淡的弧度。踌躇了片刻,朝着这边缓步行来。
清雾上一次看到他时,便觉得他望着她的眼神颇有些不对劲。如今再瞧,又见其中有种太多的复杂情绪,分辨不清。细细想来,倒是能看出其中一种,那便是忧伤。
清雾不解。
他生性随意不羁,何时露出过这种神情来?
莫不是有事让他心中愁郁难以纾解?
但见他朝着这边走来,她不由自主就迎了过去。待到两人相距四五尺远,同时停了下来。
他身材高大,只是平日里惯没个正形,所以不觉罢了。如今身姿挺拔地站直在她的跟前,竟是让她瞬间有了无形的压迫感。
郑天宁静静看着清雾,半晌后,将视线轻移,缓缓勾起一抹笑来,说道:“小丫头,我要走了,来与你辞别。”
这话来得太过突然,清雾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猝不及防下,竟是有了片刻的思维空白。
许久后,她轻轻问道:“为甚么?先生不是说过,将柳府当做自己的家么?”
她知道,郑天宁不是不想回家,而是郑家做事的理念与他相差太多,他自少时起,便宁愿四处游历也不愿在家中待着。
可是,他分明说过……
“原先是可以。不过发生了点事情……”
郑天宁快速地朝厅中方向瞥了一眼,又在清雾没发现前迅速地转了回来,笑笑,道:“左右我也漂泊惯了。而且,好久没有四处看看去了,总觉得缺少了点甚么。”
话到这个份上,清雾便知,再劝也是徒然。
她仰起头去看他。不知怎地,忽地就想了起来,当年初初见到他的时候,那少年衣衫松垮,唇角带着懒懒笑意的模样。
再看他如今眸中偶尔闪过的无奈和忧愁,她心里有些惆怅。
多年以来,他与她亦师亦友,虽说是教习她的先生,却与年长她许多的兄长差不多,陪她成长,与她嬉闹。
他一直一直都守在她的身边,关心着她的一切、柳府的一切。
虽然没有血缘牵绊,但,早已是柳家人的亲人。
如今骤然听闻他要离去,她的心里,十分不舍。
但这是他的选择,她又怎能多去置喙?
纵然心中难过到了极致,清雾依然浅笑着,说道:“那你要记得多回来看看啊。”
郑天宁一言不发,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她头顶柔顺的发。
然后,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过身去,一步一顿地离去。
清雾不知自己怎么去拿了点心的。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了厅中的。
她将东西给了侯爷,挤出个笑来,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不知道怎么继续了。
何氏和文清岳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清雾顿了顿,闷声说道:“先生要走了。”
“要走了?”何氏讶然,“甚么时候的事情?那么突然?”
文老爷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文清岳略有耳闻,便与祖父解释道:“有位先生,自多年前就在教习雾儿。听闻我那商旅友人说过,此人人称‘鬼手丹青’,一手山水画名闻天下,再无人能比得过他。”
侯爷颔首,道:“那稍晚些好好与他送行。”
“怕是晚了。”清雾摇头道:“先生说,即刻就走,再不多待。”
柳方毅听了,起身就要去追,气道:“这郑天宁怎么回事?好歹也是一家人,走之前怎么也不吭一声!”
“郑天宁?”文老爷子听闻,半眯着的眼睛忽地张开,猛拍扶手腾地站起,惊得正要出门的柳方毅脚步停了下来。
而后,老爷子又摇了摇头。
“不对。不会那么巧。同名同姓之人如此之多,又怎能那么巧刚好是他?”
“同名同姓的怕是不多吧?”柳方毅奇道:“这一位是帝师郑天安之幺弟。您说的那一位是……”
“郑天安的弟弟?郑家人不是说,他游历在外,早不知去向了么……”
文老爷子坚毅的眼神乱了一瞬,而后大手一挥,猛推身边的文清岳,指向门外。
“追!快去把他给我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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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岳出门追人,并未费去太多功夫。
只因郑天宁没有想到会有人即刻过来追他。手里掂着钱袋,背上几卷画轴,就这么慢慢悠悠地晃出了柳府。
还没来得及转过弯儿去,银鞭白马的世子爷就已经赶到了。什么也不多说,来了他就往回奔。
郑天宁十分无奈,懒懒地连声唤他:“哎,你轻点轻点。欺人文人不会功夫?”
眼看着文大世子压根不去理睬,郑天宁没辙,只得换了个说法:“某这双手,价值逾万金。若是伤到了没法再作画,侯府来赔?”
文清岳滞了滞,这才将手上力道松了开来。却防着他走,非要郑天宁在前,他在后,一步步朝着厅里行去。
郑天宁晃着衣袖到了屋内,一扫众人,望见熟面孔。
他叹了口气,朝前拱手,想笑,没能笑出来,只能说道:“晚辈见过老爷子。”顿了顿,“好久不见。”
这语气熟稔中透着疏离,让人摸不清头脑。
镇远侯爷仔细端量。
细长的眉眼,口唇红润,肤色白皙。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好似没个正形,配了他那疏淡的眉眼,却是有种说不出的洒脱不羁和顺眼。
正如,正如久远的记忆中一般。
文老爷子认定之后,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吼道:“果然是你小子!”
柳方毅看他虎目圆睁的模样,生怕是和郑天宁结了仇怨,赶忙起身去劝。谁知腿还没伸直,就听老爷子接着说道:“你这些年都没成亲,是还惦记着我家小丫头呢?”
简短一句问话,恍若晴天里的一道亮彩霹雳,把屋内人惊得没了三魂七魄。
文清岳只觉得声音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僵着脖子转向文老爷子,问道:“祖父,您……在说甚么?”
郑天宁皱着眉,唇角带笑,有些不安地往清雾看了一眼,闲闲说道:“老人家,这事儿可不能乱开玩笑。”
“玩笑?当真是玩笑?”
听他这么说,老爷子有了几分的不确定。沉默了片刻。
“当年那事儿,确实不过是两家的母亲当作顽笑话提了几句。”文老爷子看了文清岳一眼,“这还是你母亲告诉我和你父亲的。具体情形,我并不知晓。当年没有信物,你母亲虽千叮咛万嘱咐,我和你父亲却没太当回事。不过……”
说到这里,老爷子有一瞬间的不确定。
“不过,自打晓舞和他们俩不见了踪影后,我曾多次打听宁小子的消息。都说他在外游历,尚未娶妻。我就有些不太确定了。他会不会自打你妹妹失踪后,就还惦记着那事儿。可是寻不到他的人,我就没法和他当面谈上一谈。”
说到此,文老爷子不顾众人各异的目光,与郑天宁道:“当年郑夫人和晓舞母亲说起亲事的时候,你可是在场的。是否还记得那事?”
他这话刚问出口,一旁的何氏察觉不对,疑惑道:“若先生见过囡囡,当时在我家为何没认出来?”
这个问题,文清岳倒是答得了,“我记得郑公子来家的时候,晓舞不过三四岁大小。胖乎乎的小丫头一个。再次看见她时,应当是六岁罢?”
他说到此处,忽地想起了父母的惨死。猛然住了口,不再继续说了。
虽他言未尽,但,其余人皆已明了。
清雾来到柳家的时候,已然六岁。消去了幼时胖嘟嘟的模样,赫然是个身量娇小的美人坯子。
两次相见时模样大不相同,郑天宁又如何想得到那上面去?
不知怎地,清雾忽地就想起了自己和祖父与兄长相认后,先生站在路口遥遥看着她的情形。
顿时心下五味杂陈,艰难地开口问他:“那你,可还记得当年的约定?“
“约定?”
郑天宁莞尔,拂了拂衣袖,倚靠到了桌边。
记得那时,他游历时路过西南处。听友人说母亲正在镇远侯府做客,便转道去了那边一趟,为的就是探望下家里面唯一对他最好的母亲。
当时,母亲和另外一位端庄娴雅的夫人正在说话,正是镇远侯府的世子夫人。
两人说着话,甚是开心。他插不上口,又想多陪母亲一会儿,就索性抱起了那个自己闷声玩的小丫头,用树枝在地上给她画画玩。
小姑娘不哭也不闹,就在他怀里呆呆地看着。
郑夫人和文夫人正说着顽笑话,看着两人在那边,不知怎地忽然起了兴致,打趣说:“哎呀,你家小姑娘真是惹人疼。不如,就许了我家做媳妇儿吧。”
“好啊。孩子在你家,我也放心。”
文夫人与郑夫人自战事就已相识。郑夫人年长一些,处处照顾文夫人。多年相处下来,两人情同亲姐妹,关系极好。虽一个嫁到南方一个嫁至京城,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二人之间的情感。
闻言顺势应了后,文夫人转念一想,不对,又道:“你家的孩子各个都长成了,我家的还那么小。你且说说,哪一个可娶得了我家女儿?”
“最小的那个啊。”郑夫人笑着往前一指,“他不正好么?”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抱着怀里圆润的小姑娘,细细给她擦着指尖沾着的泥土。
瞧见两位夫人望过来,他以为是在唤他们过去,便抱了小姑娘往这边行来。
谁料母亲竟是忽然冒出一句:“阿宁,今儿我给你求了个小媳妇儿,你看可还满意?”
少年蓦地一怔,低头看看漂亮小丫头,愣愣地问道:“当真?”
他这略带了两分傻气的模样逗笑了两位母亲。
俩人齐齐附和道:“自然是真的。且问你乐意不乐意?”
郑夫人还接道:“但你可要想清楚了。文家是不许男子纳妾的。你若是肯的话,耐着性子多守上几年,等晓舞长大。”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文夫人有些担心眼前少年,忙拉了她一把,轻声道:“你别吓着孩子。”
“怕什么?文家家风好,我放心。小姑娘有你教着,我喜欢。既是好事,何来吓着一说?只是怕你嫌他太大了。不过,大点儿也好,疼媳妇儿。”
语毕,郑夫人又道:“你且听他怎么说。他若肯了,也是美事一桩。”
文夫人还欲再言,却听少年轻轻道了一声“好”。
他捏了捏小姑娘的手,说道:“母亲这是被祖父和父亲给烦到了。我这整天往外乱跑的性子改不了,说亲的人家一听这个,就被吓跑了。父亲愁我没人要,一见我就骂我不知悔改。”
“您若不嫌弃,就收了我罢。”少年朝着文夫人一笑,“如今正合我意。恰好凑着她慢慢长着的这些天,让我多逍遥几年去。”
“浑说什么呢?”郑夫人呵斥道:“待到成亲可是要收收性子。”
少年叹了口气,摊摊手道:“我知道。所以我说,再让我逍遥几年。就几年,然后我就乖乖回去做官养家,这还不成么?”
母子俩离开侯府前,文夫人不知郑夫人之前提起的事情是真或是开玩笑,就犹豫着问,要不要互相留个信物。
谁知郑夫人还没反应,一旁少年已然勾唇一笑,懒懒地道:“我素来守诺。你们放心好了。信物倒是不必。让小丫头赶紧长大才是正经。”
然后,他看着那个漂亮的小孩子,戳了戳她的嘴角,含笑道:“快点长大,听清了么?”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再后来,没多久,郑家的主母就得了急症故去了。
又过了一两年,小丫头也失踪了。
……
郑天宁没想到,自己居然对当年的事情记得那么深、那么准。
明明是没甚要紧的事情,不过是几句顽笑话罢了,何至于连细节处都能想起?
罢了罢了。一定是老侯爷一直提,一直提,才不知怎地忽然想起的。
“你们不用在意。当年的约定?”
郑天宁斜倚在桌边,拂拂衣袖,唇角勾起个懒懒的弧度,垂眸一笑。
“那是甚么?我,早已忘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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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宁终究留了下来。
当时,柳方毅和何氏苦苦挽留,老爷子和文清岳也不住地劝他。
清雾则在一旁满面愁容地说,先生,还有几日就到我生辰了,你真的非走不可吗?
或许是柳家夫妻的挽留太过真挚,亦或是侯府祖孙说得言之有理,郑天宁天人交战半晌后,最终还是留在了柳府。
清雾再三确认,知晓他真的不走了,顿时喜上眉梢。也顾不得形象了,拎着裙摆跑了出去,喊来窦妈妈要厨房加菜庆祝。
“……多添几道,来不及就去酒楼买。几道?至少八个,最好十六。还有,寻些好酒来,年份要长一些的,至少三年。我不会喝没关系。先生可以啊!别耽搁了,赶紧去罢!”
隐隐约约的,女孩儿的声音从院子里飘到了屋中。
何氏忍俊不禁,有些歉然地与屋内其他人道:“这孩子被我惯坏了。有时候高兴起来没个正形。”
“甚么惯坏了?我觉得这样很好!高兴了就是高兴,藏着掖着做甚么?”
文老爷子哈哈大笑。在清雾折转回来后,抬起大掌拍了拍她的肩,“不错不错。丫头很好。”
清雾完全不知晓是发生了甚么事情。冲着爷爷甜甜一笑后,又跑到了郑天宁跟前。
“先生想吃甚么?我让人给你去做。”
“吃甚么?”郑天宁莞尔,“想吃甚么,你都给我么?”
“那是自然!”
郑天宁顿了顿,“你就不怕我要遍了那些最贵的,非要你全都买一遍?”
“不怕!”女孩儿回答的时候毫不犹豫,双眼晶亮带着期盼,眉目中的欢快喜色难以遮掩,“先生肯留下来,我开心。即便拿出所有的私房银子,也要买下来!”
语毕,又轻轻地与他耳语:“我这些年攒下了不少银子。你可别对旁人说。”
自她幼时,他就一笔一划地教她画画,习字。甚至是,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一点点地长大,出落成了娇俏美丽的少女。这么多个日夜,一直一直,都有他陪在身边。
她待他,是几年如一日般的亲近和信任。
郑天宁微微垂眸,“银子再多,挡不住我要的东西多。不怕花光了?”
“既是要给先生去买,即便花光了,那又如何?”
郑天宁勾起的唇角紧绷了一瞬,而后眉目柔和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轻叹:“傻丫头。”
他眨了眨眼,抬眸望向窗外的蓝天。片刻后,神色如常地看了回来,对她道:“我甚么也不想买。不如,你去给我做个点心吧。”
清雾喜欢吃点心。窦妈妈点心做得好。在西北的时候,清雾便时常看窦妈妈做,时不时地也会跟着做一做。时日久了,她也能稍微做出几样好吃的点心来。
听郑天宁这般说,清雾忙问:“先生要甚么口味的?”
“甚么都好。只要是你做的。”郑天宁抿了抿唇,眉目舒展,露出个闲闲的笑来,道:“你既是要留我来教你,总得拿出点诚意来不是?”
“是!先生!”
清雾开心地往外跑,被文老爷子扬声喝住。
“一口一个‘先生’,哪能如此!这是你郑家哥哥,你……哎,你回来!别光笑!我还没说完呢!”
……
转眼间,便到了镇远侯府为清雾举办宴席的日子。
这一日是初一。
如今的学堂有个习惯,夫子们总喜欢在初一这一天命几个题目让学生们写。然后收上来批阅。美其名曰,考较一下学生们上一个月的努力程度和学习成果。
家中父母知晓了学堂的习惯后,很是赞赏。只学生们苦不堪言。每每到了月末,就紧张万分,镇日里捧着书册不敢离手。生怕自己漏读了哪一句,就恰好碰上先生出的题。
到了二月初一,照例是学堂的考较日子。
若是寻常,少年们或许就寻个由头与学堂告个假,去参加妹妹的生日宴席了。只可惜这一天是一个月里最不得请假的日子。他们只能边看着书边扒拉着早饭。匆匆用过,又好生吃了小碗长寿面,再匆匆和妹妹道一声生辰快乐,便抓起书本忙不迭地往学堂去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何氏忙扬声说道:“别忘了中午过去。”
柳岸风嚎叫了一声“知道了”,柳岸芷柳岸汀朝后摆摆手。
转眼间,三人已经跑远了。
何氏嗔了句“这几个孩子”,又翘首看了半晌,确认瞧不见身影了,便和清雾一同转到了西跨院去。
今日清雾的穿戴,是一早就备好了的。霍云霭当日让人送来的那几箱里面,便有一箱是专程为她准备的首饰衣裳。
清雾先前便已经看过了这一身。
说实话,非常精致漂亮。
依然用的是名贵云锦。淡粉色的上衣和裙衫,用金银丝线绣了彩蝶暗纹,外罩嫣红色外裳。一如既往的娇嫩与俏丽。
清雾有些不解。既然大家都说她穿紫色或是粉紫的衣裳好看,为何霍云霭为她置备的参加宴席的服饰,还是一如既往的粉色为主呢?
难不成……十六那日,他们说她穿成那般好看,是唬她的?
清雾越想越是奇怪。暗道回到宫里后再行细问。此刻,却是赶紧梳妆打扮起来才是要紧。
今日柳方毅当值,又无法明说这是女儿真正的生辰宴,自是无法告假前往。
走之前特意来西跨院看过了清雾,又送了她个生辰小礼物,这才遗憾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清雾与父亲道了别后,一回头,见母亲正在发怔,赶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何氏捏着手里的缎带,不知怎地,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这个本该是清雾扎好发后缠绕在发辫上的。用了不和衣衫相撞的海棠红,既合衬又大方。
一般人即便给姑娘家用活物作绣纹,也多是如清雾的裙子上一般用蝶。而且,不会用金色来绣。
可偏偏这缎带上的绣纹,是金色的祥鸟。
清雾见母亲在犹豫,便探首过来望了一眼。看何氏在用指尖摩挲上面的金色祥鸟绣纹,奇道:“可是有何不妥?”
何氏看看四周,柳方毅刚刚离开,此刻没有旁人在场,便半掩着口问清雾:“我怎么瞧着这是凤鸟?陛下莫不是拿错了东西罢?”再一思量,又觉得不对,“宫里好像还没妃嫔?”
既是没妃嫔,便没人会去做凤鸟纹饰的东西。何来拿错一说?
“凤鸟?”清雾仔细看了一眼,也不太确定,“这是朱雀鸟罢?”
“即便是朱雀,寻常人也用不得。”
何氏说着,忽地想起一事,瞬间释然,“想必陛下是知晓了你的身份后,特意命人做的这个。”
朱雀是四灵之意,只王侯可用。
但清雾如今是镇远侯嫡亲的孙女,那身份自然不同以往了。
更何况,今日是侯爷为孙女举办的生辰宴。虽说不能公之于众,但老人家的这份心意,却是不能辜负了的。
何氏叹道:“陛下也是有心了。”
再不多想,将发带给清雾细细缠上。又恐那纹饰被人发现后引起波澜,特意在系上的时候,几乎没留下尾端,尽数缠在了发辫上。
这日镇远侯爷给清雾举办生辰宴,是借用了沈尚书家的别院。
沈尚书和文老爷子是故交,相识多年。老爷子一提起想要举办宴席的事情,沈尚书就主动将自家别院给让了出来,借与他用。
因着老爷子未曾说起举办宴席是为的甚么,只说想多请些京中闺秀,沈尚书看看一旁至今单身的镇远侯府世子爷,只当是老人家想为孙子择门好亲,便没再多问,乐呵呵地主动将宴请名单定了下来。
不用老爷子主动提起清雾,沈尚书就将清雾的名字列了上去。
文清岳细问缘由,沈尚书道:“此女聪慧机智,极有才华,又被陛下钦点为第一女官,甚好。”
祖孙俩这才知道,当日群芳宴上,沈尚书的孙女儿也在场。清雾那应得第一却没得第一的画作,沈姑娘甚是喜欢,大加赞赏。在她的影响下,连带着沈家一家,都颇喜欢清雾。
文老爷子听了对自家孙女儿的赞赏,是怎么都听不够。怂恿着沈尚书把那日群芳宴的事情讲了一遍。
这一日文清岳在别院迎来清雾的时候,头一件便是讲的在沈家的事情。
清雾没料到竟有这种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居然有个女孩儿在处处为她说话,笑道:“那沈姑娘待会儿可会过来?我必要见一见她。”
“自然是要来的。”文清岳道:“待她来了,我便告诉你。”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就来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
此时时间尚早。
何氏还有家中庶务未曾处理完毕,清雾特意独自早点过来,想着可以多陪陪爷爷和哥哥。谁料来了后才晓得,两人忙着招待宾客,竟是无甚闲暇。
清雾无事可做,便让文清岳帮她寻了这个小院子,独自待着看会儿书。
可是没多久,文清岳就又转了回来,告诉她说,二哥到了,如今马上就到院子,让她过去一见。
清雾暗道奇怪。哥哥们明明说了,今日依然要上学堂,无法分.身。只能午膳时候过来匆匆吃顿饭。
当时三个人说起这话时,十分地扼腕叹息。清雾记忆犹新。怎地一转眼,二哥就来了宴席上?
文清岳将话说完,就急忙离去了。
清雾满心疑惑地迈步出屋。在门口朝外一看,便见一人负手立在院中。
身姿挺拔,气度卓然,清冷而又孤傲。
听到脚步声,少年慢慢回转身子。一眼望来,瞧见是她,满面冰霜骤然瓦解。
他淡淡一笑,原本清冷疏离的眸中,亦是染上了几许暖色。
清雾没想到居然在今日能够见到他。急急走了两步,而后想到文清岳的话,脚步蓦地一顿。
文清岳来家的时候,柳岸汀或是去了吴家,或是去了学堂,两人竟是一次都没碰到过。
如今眼前这一个,哪里是她二哥?
分明……
分明是那个原该在宫里的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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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雾哪里想得到,霍云霭会抛下诸事来了这里。若她没记错的话,他原先的计划里,今日并不会前来。
心下奇怪,她走上前去近到他的身侧,无奈低语:“你怎么来了?”四顾无人,又将声音再压低了些,“莫不是今日宫中无事可做?”
霍云霭听闻,莞尔低声道:“宫中有无事情,你亦十分了解,何须问我。”
“那你来这里……”
“你的初次生辰,总要过来看看。”
少年一语既毕,目光一转,看到她手腕间的一抹朱红。眉目一寒,语气便也跟着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复杂语气。
“那是甚么?”
清雾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瞧见他所望之物,就扬起手来朝他笑道:“先生送的,生辰贺礼。”
那是一串红珊瑚手串,珠子各个莹润光亮。这样一串朱红挂在她细白的腕间,甚是漂亮。
霍云霭顿时目光一沉,淡淡一笑,“哦?”
“听说是游历时得的。常戴的话,对身体有利。“
听闻这个说法,霍云霭略点了下头。片刻后,似是十分不经意地问道:“听闻昨日他要走,你兄长去追,可有此事?”
虽然他说得好似轻描淡写,但清雾听他这语气看他这模样,便知他是极其在意的。不禁笑道:“是。”
霍云霭唇角抿起的弧度又冷硬了几分,“文清岳留不住他。于是,人是你留下来的?”
“对。”清雾看他这般样子,心下思量了下,有些明白过来他这次非要前来便是想问清此事。忍不住笑道:“先生教习我六年,亦师亦友。我来留他,有何不可?”
霍云霭见女孩儿这般自然而然的模样,心下暗叹。
问题不在于她留不留郑天宁。而在于,她竟是留住了他。
那人,可是出了名的不受约束。
此前结束了六年的约定后,他还肯留在京城、留在柳府教她,已然让人大为讶异。如今他下定了决心要走,她居然也可将他挽留住?!
再看她腕间那抹朱红。
莫不是……
霍云霭眉眼微冷,心下暗暗提防。
莫不是其中有何自己不知晓的隐情在?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太过多心。
郑天宁曾经说过,母亲亡故,当年说起的那个定亲的小姑娘多年未曾寻到,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他这辈子,再无牵挂,往后就要孤身一人了。
霍云霭了解他。
此人甚是重诺,言出必行。
虽不知他当年答应的究竟是哪家的女儿,但他既然应了,那么,应当不会将心思再搁到旁的女孩儿身上。
沉吟过后,霍云霭心中轻松许多,只道自己先前太过多心了,听闻郑天宁去而复返的举动后,竟是心中冒出些不需有的担心来。
心下放松,神色间的冷冽寒意自然也收敛了不少。
清雾笑着邀他入屋,将自己从家中拿来的基本消磨时间用的书册塞到他的手中,说道:“你在这里看书稍微歇息下。我离开一会儿,看看哥哥。”
说起文清岳,清雾不禁又想到了之前文清岳弄错霍云霭身份一事,忙与他道:“下一次万不可再瞒我哥哥了。”
霍云霭正随手翻着她先前看的那本游记,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地道:“我不会瞒他。”
清雾听了,刚要满意地点点头,便听他又道:“但他认错,可怪不得我。我何须向他解释那许多?”
他甚少有这般任性的时候,清雾颇有些哭笑不得,便道:“你既是不耐烦说,那我晚些告诉他好了。”
对她这个提议,霍云霭并不反对,淡淡“嗯”了声,忽地一扬眉,道:“你的画确实不错。”
他这语气颇有些不对劲,怎么听都带了些调侃在里面。
清雾探头一看,顿时羞窘。
——那游记里提到了农家,又提到了养殖的牲畜。她当时不知怎么想的,在写注解的时候竟是随手画了一只小猪在上面。
平日只她自己翻阅,倒还罢了。谁曾想竟是被霍云霭给瞧见了?
见他那忍俊不禁的模样,清雾又羞又恼,探手就要去抢。
可他个子高身手又好,清雾根本抢不过他。
霍云霭顺势把书收到了怀里拿着,“这本送我。我另给你一册新的。”
语毕,他叹道:“郑天宁留下倒也不错。起码,你的画愈发精进了些。”
他神色一本正经,但清雾哪里不晓得他?口中“精进”分明赞的是那只小猪。
女孩儿羞红了脸,正欲和他辩驳,便听院子里传来轻唤声。
清雾出屋去看,便见有翠绿衣裳的丫鬟四顾张望着。看她出来,小丫鬟急急上前,细问了她的名姓,与她道:“文世子正在寻姑娘,您若是得空,过去一趟罢。”
清雾听闻,进屋和霍云霭说了声。
霍云霭此番前来只是为了清雾,并不愿去见那许多人去。听她有事,就让她自去忙。他则另拿起了一本书细细翻阅。
清雾知晓祖父和兄长为了她的这个生辰,将宴会办得颇为隆重。一会儿还有不少活动。霍云霭这般留下并未立刻离开,许是为了再看一看。
于是暂时辞别了他,往文清岳所说方向行去。
文清岳说的屋子,是招待女眷的一个院子。
此刻已经有十几位夫人和姑娘来了。大家正凑在屋子里一同说笑。文清岳尚不在其中,想必是被旁的事情缠住,一时脱身不得。
清雾到的时候,女眷的笑闹声忽地滞了一瞬,然后都往清雾看来。片刻后,复又神色松缓,继续笑言。
这些人的不寻常举动让清雾心下有些狐疑。
先前她并未多想,此番却是视线缓缓移过众人,暗暗思量。
初时还未有甚么感觉,但大致扫过一遍后,一些略有些熟悉的面孔让她心中一凛,突然想起了曾经发生的某事。再仔细看过后,心中愈发肯定起来。
……无怪乎这些人看到她后,居然会这样大的反应。
这里面的姑娘们,分明都是群芳宴那日里,与她一起参加画作比试的。
发现这一点后,清雾有些摸不准文清岳的意思了。
虽说她知道今日会有活动,但具体是甚么,祖父和兄长都没有告诉她。再多问几句,他们也只说稍后到了摆宴那日就会知晓了,无需紧张。
他们说无需紧张,清雾就也真的没太当回事。只是很期盼这一日的到来,并未多想其他。
如今看这状况,却不是简单的“轻松”二字就能应付得了的了。
这间屋子甚是宽敞,其中摆设上百把椅子,怕是也能容纳得了的。如今只有稀稀疏疏十几个人在里头,笑闹声一出口,便在屋子里回荡着,听上去颇有些让人头痛。
清雾有心想走,但她今日是以“宾客”的身份前来,随意乱走不甚妥当。若是和文清岳他们站在一起迎接宾客,反倒更是要引人奇怪。
她便思量着,要不要还是回到之前那个幽静的小院子里静静等着。
借着丫鬟们端茶上来的机会,清雾接过茶盏后,压低声音轻声问了自己跟前那个小丫鬟,“听说今日还有活动可以参与。不知会是怎样的?”
这里伺候的仆从几乎都是沈尚书家的。
平日里沈夫人治家甚严,仆从们都十分规矩。听闻清雾这般突兀问起,小丫鬟没有丝毫的不耐或是无措,恭敬答道:“回姑娘的话。今日的活动,奴婢并不是特别知晓。不过,之前听姐姐们说,许是和‘画’有关。”
“和‘画’有关?”
清雾听闻,有些奇了,暗暗思量着,祖父和兄长到底是安排了甚么。神神秘秘的不说……
她看一眼屋内众人。
……还好似与那事有所关联。
清雾正小口抿着茶兀自沉吟着,便有惊喜之声忽地从门外传来。
“柳姑娘?是你么?我没看错罢!刚来便能遇到你,当真是巧了。”
伴着说话声,一位少女迈步入屋。
她约莫十三四岁,身穿湖蓝色绣莲衣衫,杏眼桃腮,笑意盈盈,漂亮又大方。
不待清雾反应过来,少女已然行至清雾跟前,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托腮笑问道:“你来多久啦?喜欢这里么?若是仆从们伺候不当,尽管与我说了,我帮你训斥她们去!”
少女的热情感染了清雾。她笑着回道:“我刚过来不久。这里很好,没甚不妥当的。”
一语既毕,又细细思量了下对方的话。
这里伺候的大都是沈府的人。蓝衫少女既是说一句帮着训斥仆从,想来就是沈府的人了。
回想起之前听闻沈尚书的孙女儿处处帮她说话,再思及刚刚女孩儿的惊喜与亲近,清雾有些明白过来,笑问道:“你可是沈家的?”
“正是。”少女笑得眉眼弯弯,“我是沈水华。你叫我沈姐姐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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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水华性子活泼开朗,又本就存了与清雾亲近的想法,不多时,已和清雾熟悉起来。
沈尚书家教养得当,沈水华既没有淹没了原本爽朗的性子,行事言语间又十分得当。清雾觉得和她在一起,心情很是舒畅。
两人本就年龄相近,如今有了互相赞赏的心思,自然相谈甚欢。
许是她们谈论着喜好的话题太过热烈了些。不多时,有个姑娘从旁走到她们身边时,两人只顾着和对方说话,竟是没有留意到。
那刚刚走来的姑娘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拧着眉隐含愠怒道:“你只顾着自己说话,竟是懒得搭理我了吗?”
听了这声音,沈水华方才抬头望了过去。
是她相熟的一位姑娘。父亲是从四品,平日里与沈家也有些往来。
瞧见对方不善的脸色,沈水华赶忙道歉,“抱歉抱歉。我刚刚只顾着和清雾说话,竟是没有注意到你是何时进来的。”
她神色歉然语气诚挚,那位姑娘听了,脸色和缓了许多。只是转眸望向清雾的时候,神色便是一沉。
沈水华这才想起来对方与清雾并不认识,忙拉住两人的手来作介绍:“这是曾明心,这是柳清雾。咱们都是一起参加过群芳宴的,也算是同一期的友人了。”
曾明心比沈水华略大上一点,十四五岁的年纪。剑眉英目,长相偏硬朗。眼神往清雾身上一扫,神色有些不善。
清雾发觉了。
原本依着她的性子,自然懒得搭理对方。可看看毫无所觉正欢欢喜喜地做着介绍的沈水华,清雾顿了顿,终究未曾挑明甚么。而是顺着沈水华的话语,淡淡地道了声“你好”。
沈水华听她主动开了口,很是开心。侧首对曾明心道:“你看,我早与你说过,清雾是十分好相处的性子。偏你不信。”
“不是我不信,而是柳姑娘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太过惹眼了些。得了第二,还能去争第一,我印象颇深。”
曾明心唇角弯了起来,眉眼却如之前一般凌厉,顿了顿,道:“所以,总以为她是不好相与的性子。如今看来,应当是我那时候想错了。”
嘴里说着“想错”,语气和神色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带着了然的笃定的硬气。
原本群芳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又隔了个新年,已经没有人再提起了。如今曾明心这一说,显然是刻意为之。
单纯如沈水华,如今也察觉了不对劲。狐疑地看着曾明心,慢慢说道:“那件事到底如何,你我都看得分明。你又何必……”
她话未说话,已经被曾明心打断,“敏然是我的好友。你不帮她,不为她说话,那是你的事情。我却做不到。”
她口中的“敏然”,便是祝阁老的孙女,祝敏然。当初群芳宴的画之一试上,正是祝敏然得了第一。
只是沈尚书和祝阁老信念不同,沈家和祝家素来关系一般,因此沈水华和祝敏然并不熟悉。
沈水华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这话怎么说的?我并没有贬低敏然夸赞清雾的意思。当时是你说清雾画得很好,我……”
“我不过是客气一两句,你不来宽慰我就罢了,却还火上浇油。你到底还当不当我是你朋友?”曾明心斜睨了沈水华一眼,又看向清雾,笑得十分不在意地道:“抱歉。我们提起了一些往事,许是惹了你不快。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看着清雾的时候,眼中满是戏谑和嘲讽。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就很好地敛去。
沈水华上前一步想要辩驳,被清雾轻轻拉住。
“既是知晓会惹我不快,这样的话,往后就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了。”清雾十分平淡地说道:“今日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心情好,不与你计较。但是难保下一次会如何了。”
柳家离京多年,如今刚刚回京,根基不稳。哪比得上一直在京中经营的曾家?
曾明心闻言并不犯怵,哼道:“你能奈我何?”
即便是做了女官,也不过是陛下身边使唤的一个奴才罢了。平日里在宫中,还指不定怎么夹着尾巴小心翼翼。
清雾莞尔,“我不需要拿你怎么样。只是你若看我不起,倒不如寻了机会堂堂正正比试一场,由众人公正评判。输了的人愿赌服输便好。其余的无用之语,无需多言。”
曾明心因着祝敏然之前的一次次的哭诉,早已信了祝敏然这第一是公公正正拿到的。而清雾,不过是运气好,才得了旁人来帮她说话。